烛影摇红,安城在锦衾中辗转难眠。或许是连日批阅奏章的疲惫作祟,越是难以入睡,神思反倒愈发清明。
记忆忽然飘回先皇在时的光景。
‘太子,朕问你,’先皇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低沉威严,‘若你未来继位,与公主在政事上意见相左,当如何!’
她记得皇兄当时恭敬俯首,袖口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禀父皇,儿臣自当询问皇妹原因,与皇妹仔细商讨,再谨慎决定!’
‘公主?’
安城望着帐顶绣金的云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触感微凉,却远不及回忆里紫宸殿的寒意。
她自幼便知,先帝在国事与家事间判若两人。
私下里可容她撒娇耍赖,可一旦涉及朝政,先皇可谓极为严苛,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便会瞬间结冰。
在紫宸殿的朱漆御案前,慈父的面具剥落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眸色沉凝的帝王。
自己父皇唤她公主时的语气,与后宫嫔妃、朝堂群臣的截然不同。
那两个字从自己父皇唇齿间碾出来,总带着沉甸甸的社稷分量。
唯有在这种时刻,她才会露出罕见的惶惑。
先皇垂询政事的声音自案牍后穿过传来,每个字都像太庙编钟般庄严肃穆,震得她脊背绷得笔直。
殿角宫灯微微摇曳,烛火映照下,先皇袖口的龙纹金线泛着冷光,甚至一度刺得她不敢直视。
她每次被问政事都没有轻松自在的时候。
每次被问政事时,她的父皇便会敛去所有温情,神情肃穆的一口一个公主的唤着。
压迫、威严。
重若千钧。
‘父皇容禀,儿臣会向皇兄阐述原因、表明态度,但不会力劝,最终决策由皇兄决断。’
‘那太子若是错的,你是对的呢?也不力劝吗?!’案牍后传来一声冷笑,殿内沉水香的气息骤然浓烈,压迫得人几乎窒息。
‘公主是要看着太子所为不利于社稷,却仅仅止于表明态度吗!是明知前路不通,也要眼睁睁看着太子断送江山吗!’先皇的嗓音陡然拔高,震得殿角宫灯簌簌颤动。
先皇无论是态度、还是语气,那时都足以威慑一切。
‘儿臣以为,除大是大非和原则问题,其余决策难以绝对评论对错,而是权衡利弊、综合考量的结果,只会是效果显著与否;且无论身份地位,一如普通百姓,都无法保证永远都只做正确之事,若出错,可及时修正弥补。’
‘普通百姓?’先皇将手中的案牍啪的一声拍到了案上。
姜含章和姜含清二人俱是深吸了一口气,齐齐一颤。
‘公主,他们之错,不过是钱财营生或名誉信用;但是帝王之错,是什么!’
‘社稷天下,朝廷兴衰!’
‘原来公主还知道轻重!’
‘父皇,’安城恭敬的跪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父皇伟略在前,皇兄聪敏果决,断不会有此江山社稷的疏漏;便是有,儿臣斗胆,定能力挽,即便不能,也定不负天下,不负社稷。’
即便时隔多年,安城回想起那些被突然传召至御书房的时刻,仍会不自觉地更加绷直脊背。
殿内沉水香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墨锭研磨时散发的苦寒,那是独属于帝王威仪的味道。
她与姜含清时常这般猝不及防地被召见。
面对一次又一次帝王不怒自威、肃穆严峻的威压感,安城从来没有哪一次觉得多自在。
准确的说,是难得有随时可能祸从口出的压迫感,当真是如履薄冰一般。
姜含清也一样。
他们二人有几次甚至觉得后背都是一层薄汗。
要用指尖紧抠掌心才能压下去这种帝皇之压带来的震慑,才能开口复命时不带颤音。
先皇在这种时候对他们二人的威压,完全不是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可以感受到的状态。
以至于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中,二人在政务上逐渐也是如此威压十足的作风。
经年累月的帝王训导,早已将那份威压刻进二人的骨血之中。
那不是浮于表面的故作姿态,而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流露,自幼时起,他们便在这般严苛的帝王之道中淬炼成长。
时至今日,每当处理政务时,安城与姜含清仍会不自觉地显露出当年御书房里习得的做派。
朱笔批红的力道,奏章合拢的声响,甚至一个眼神的流转,都带着先帝当年的影子。
长久以来的奏章堆积,安城却从未有过半句推诿。
她与姜含清一样,执笔时微蹙的眉头,与当年自己父皇灯下理政的神态,竟有六七分相似。
其实也不止这些日子。
准确说,这样的光景一年到头也是家常便饭。
但是批阅归批阅,安城从来不强加意愿或者干预姜含清的决策,辅助的位置她自己摆的很正。
每逢姜含清垂询政见,她更是坦荡陈词,既不曲意逢迎,也不藏私弄巧。
长久以来的赤诚相待,换得姜含清全心信赖,比起倚重那满朝文武,姜含清更倚重安城。
这般君臣相得,兄妹同心,将这万里山河治理得海晏河清。
甚至有时候,姜含清倒是更依赖安城些。
太后也很满意他们兄妹的状态,时常望着这对儿女出神,天家骨肉多的是同根相煎,幸而她这一双儿女,始终守着最初的赤子之心。
安城辗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眠,索性挥退侍女,独自披了件云锦外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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