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十七日早晨安城本会回府,此次太后却格外黏着。
昨夜姜含清政事稍闲,三人在安康宫用过晚膳,从朝堂政务聊到家长里短,又说起儿时趣事。
烛影摇红间,不觉已近三更时分,姜含清索性也歇在了安康宫。
翌日他早起上朝,特意吩咐人不准吵着太后和公主,临行前又仔细交代御膳房备好早膳。
安城在母亲榻边睡得沉,直到晨光将纱帐染成蜜色时才醒。
太后早已起身,正命人展开新裁的藕荷色织金裙,金线在朝阳下流转着隐晦的十二章纹暗花。
“皇帝来得正好,”太后指尖抚过袖口云纹,金丝银线在她保养得宜的指下泛起粼粼波光,“瞧瞧这衣裳可衬章儿?”
姜含清踏入内殿时,朝服上的龙纹尚带着肃穆,却在看见妹妹清晨慵懒姿态时化作眉梢一抹笑意。
“这丫头生得标致,穿什么都好,”姜含清目光掠过织金裙摆,“母后又慧眼独具,挑的衣裳哪有不合宜的?”
“听听听听,”太后笑展颜开,“皇帝这是连带着把自己也夸进去了。”
一席话说得满室生春。
老嬷嬷无声地将牛乳酥挪近三寸,那是姜含清初临朝堂那年最爱的点心。
太后雷打不动的热衷为安城添置新衣,而件件衣裳又总是恰到好处,江南烟雨般的温柔里藏着皇家的端丽,广袖流云间又隐现执掌权柄的锐意。
此时织金料子掠过安城手腕时带来的特有凉滑,恰似少时太后抚过她额头时指尖的温度。
共担天下是肃穆之事,总要有些柔软之物来中和。
至少那一袭袭温柔衣裙在身时,能让旁人不觉得执掌权柄的人太过冷肃。
只是太后系腰带的手法,安城觉得仍如当年教导他们兄妹执棋时般,松一分则散,紧一分则窒。
那袭藕荷色衣裙最终穿在安城身上时,暗纹在转身间忽隐忽现。
太后退后两步端详,恍惚看见当年那个踮脚够不着案几的小公主,如今已将这江山社稷的重量,都穿成了举手投足间的风华。
暮色四合时分,安城的车驾缓缓驶向公主府。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晕。
安城原本正倚着软枕闭目养神,此时也听到了外头人声鼎沸。
她指尖轻挑纱帘,恰见满街华灯初上,“怎么了?”
“主子,今日街市上花灯比平日多了数倍,因此更为热闹,”婢女连忙应答。
安城闻言眸光微动,她看着不远处的兔儿灯照着糖人摊,恍惚又记起幼时偷溜出宫见过的场景。
“停。”既难得遇上热闹,安城又岂忍错过,她在侍女的搀扶中缓步而下,“不用跟来,本宫想一个人走走,不出一个时辰就回。”
“殿下,”沈云程上前一步阻拦,忽觉失礼,便慌忙躬身垂首,“请准允属下跟随,街市人多,殿下事关社稷,绝不能独行。”
他喉结微动如珠走玉盘,又怕此举怕是要坏了安城的兴致,便忙道:“但属下绝不打扰殿下雅兴,请殿下开恩。”
话音未落,街边孩童追逐的绣球,恰好滚到安城描金履前,她碾过石板的脚步稍滞,绣着凤尾的裙裾轻轻扫过地面。
孩童一时怔望她的眼神中,她俯身将绣球拾起,指尖抚过坠着的银铃,腕间玉镯和银铃磕碰的余韵中,她才将绣球交还。
抬眸时,便见沈云程眼中的固执与坚定。
她轻叹了口气,见此便知肯定甩不开,与其折腾,倒不如不浪费这个时间,就默许了。
沈云程急急交代了车夫几句,便赶忙跟上一并离开了。
看着走在前面的人略显清瘦的背影,恍惚间,沈云程不免想起来安康宫外姜含清的嘱托。
‘你就是安城新选的侍卫?’
‘回陛下,是。’他跪伏于地,面对帝王倏然垂询不免拘谨,指节紧绷抠在地砖上,微有瑟缩,‘因韩月与江夜正巧有事奉命外出,殿下因此准允属下随驾。’
‘朕的皇妹不信任的人,不可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姜含清负手而立,声音沉缓如钟,‘既选了你,便是你的造化。’
‘是!’沈云程的头垂的更低,直抵砖面,地砖缝隙间的寒意也顺着膝盖爬了上来。
姜含清说完便往殿内走去,只是两三步后,复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沈云程耳中,‘为帝王者难,公主同样不易,保护好殿下,任何时候都是,别让殿下失望。’
‘是,属下谨记圣谕。’
沈云程看着那道绣着金线龙纹的挺拔背影迈入殿门,恭敬地行了大礼。
欢闹的孩童的轻撞了他一下,沈云程这才猛然回神。
安城已经走远了三五步,衣袂翩跹间隐入了人群。
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却见此刻安城公主全然抛却了皇家威仪,宛若寻常女子般在街市间流连忘返。
她停在一盏鲤鱼灯前,指尖轻触红鳞状的灯纱,琉璃眼珠在烛火映照下竟似活过来般流转,混着摊贩猜灯谜赢彩头的吆喝声也引的她回头张望。
花灯一盏盏飞霞流光,这些用竹骨棉纸扎的糙物,倒比宫里鎏金错银的灯树更引得她多看了两眼。
纱灯暖黄的光映着她如画的眉眼。
沈云程见安城唇角扬起的弧度,这才明了或许真正令她开怀的并非眼前的物件儿,只是此刻难得的自在——
不必思虑朝堂纷争,无须端持公主仪态,只是做个赏灯游玩的寻常女子。
“云程?”
沈云程本是始终维持着一步距离,蓦的听这一声唤,身形明显一滞。
他握剑的手都更紧了些,才确信那声云程的确是在唤自己。
他喉结微滚:“属下在。”
安城原本不过是觉得沈侍卫这般称呼在街市上不免显得突兀,她素日唤韩月等人都是直呼其名,因此并未觉得如何不妥,却不料这一声倒叫眼前人好像乱了方寸。
安城这才反应过来,沈云程是三个字的名字,自己习惯了韩月几人两字的名字,不自觉便忘了带姓。
不过这般局促倒也有趣。
因此不由轻笑,花灯流转的光影在睫下投落一片颤动的阴翳,她唇瓣轻启,“这个灯你可喜欢?”
素绢上浮着银丝勾勒的月轮,兔影在光影交界处若隐若现。
安城只一眼,就觉得这团卧的兔影绰约间竟与眼前人有几分神似——沈云程此刻微垂的眉眼间,便透着这般谨慎又柔软的神态。
沈云程一时间怔在原地,灯影却忽然摇晃起来。原来是安城转了下灯架,桂树影子便斜斜掠过他紧绷的下颌。
这一刻他荒谬地觉得,自己才是被月光锁住的猎物。
那盏灯分明就在眼前,可他眼底映着的却是安城执灯时衣袖垂落的弧度。
他思绪还缠绕在方才那声云程上,唇齿却已先一步给出了答复。
“喜、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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