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岱山给李叙倒了一杯茶,他皱眉看着眼前的少年,嘴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踌躇半晌,才问,“你娘,可还好?”
李叙接过茶,唇角下垂,静静看着巫岱山,良久,低下头轻声说,“娘,其实早就……”
巫岱山呼吸一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紧握双拳猛地砸向桌面,脸色苍白,死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狗皇帝,居然和宋仁城那个畜生,联合起来骗我!!”
沙漠的天气变幻莫测,刚刚还是日头正足,现下不知哪里飘过一团乌云,将阳光严实遮挡住。
屋里也随之暗下去,李叙的稚嫩面庞,忽明忽暗,他眼角隐约闪着些光,“我出生不久,便被抱离娘身边,旁人说是娘患了疯病,放火烧了寝殿,差点害死我。”
“荒谬!”巫岱山的拳头始终没有放开,“狗皇帝告诉我,云儿是因生产过度消耗,而一病不起。”
李叙伸手握住那双拳,“舅父,巫家是他的刀,一把见不得光的刀。如果,舅父早知娘亲受难,那么刀刃该向谁,皇帝心知肚明。”
巫岱山看着李叙眼角淌下的泪,反手拉住他,满眼的心疼和愤怒纠缠,“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为何不早些来找舅父?”
“我知舅父心疼我,但宋仁城日日监视您,一旦我现身,那么,皇帝定然有所察觉。”李叙淡淡地笑着,他的声音仍有未脱稚嫩的尖锐,“我能做的,就是乖乖做一个被流放的傻皇子,等待时机。”
这些话,犹如利剑刺进巫岱山心中,他的震惊、悔恨,全都化作掌心的力度,紧紧抓着李叙不放。
“皇帝立老三为太子那日,我便知道,他再容不下巫家。老三性格软懦,一直奉承仁德之道,皇帝既选了他,便已表态。而巫家,阴暗角落里一枚不能见光的棋子,该当如何?”
巫岱山双目睁圆,久久没有言语。
“舅父,如果可以选,我宁愿姓巫。”
李叙这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将巫岱山从头至脚所有的仇恨全部唤醒,他伸手压住李叙肩头,坚定地对他说:“从今往后,巫家永远站在你背后!说,要舅父做什么?”
李叙起身立定,朝着巫岱山弯腰行礼,那掩藏在暗处的眼眸里,闪动着寒光,“我要一支,无情无痛、不死不灭的巫家军!”
他直起身,冷漠狠辣爬上了眼角,“我要李家,家破国亡 !”
狂风骤起,沙砾作响,使白昼如黑夜,使生人为死鬼。
而远隔万里的千足山,却仍是一片秋高气爽。
千足大师眉眼含笑,上下不住打量宋离,甚至连他衣服的款式材质都没有放过,“宋公子的确玉树临风,家境殷实。”
“咳,千足大师谬赞了,”宋离低下头眼神瞟向一旁,“在下惭愧。”
千足大师瞄了一眼此刻紧绷如弦的顾朝,偷偷掩嘴笑起来,“来,让我瞧瞧。”
宋离规矩落座,交出自己的手腕,他挺直腰背,目不斜视。
千足大师凝神搭脉,随即皱眉叹息,“子安的做法,的确是目前唯一的方法,不过,成效甚微,宋公子时日无多。”
顾朝依旧冷淡地平视前方,似乎没有听见千足大师的话,只有衣摆下的手,越攥越紧。
“大师可有其他方法?比如,师门秘药。”宋离收回手,垂目整理衣袖,平静地问。
千足大师微笑点头,“没想到,宋公子也喜欢开玩笑。”她转头看向顾朝的一瞬间,微笑闪现邪魅,后迅速归于平淡,“母蛊十分活跃,若是能让其休眠,应是能多些时日吧……”
顾朝眼睛瞬间被点亮,他立刻转向千足大师,“母蛊盘踞经脉,若是以虚妄草佐以枯龙胆,大寒大苦,可逼迫其为了自保而陷入休眠,那么……”
顾朝突然停住了,他蓦地看向宋离,一时难以续上刚才的话。
“子安言之有理,母蛊陷入休眠后,只需以银针持续封锁,那么……”千足大师意味深长地看着宋离,“宋公子至少可多得一年光景,从长计议。”
宋离微微诧异,“哦?”他转头对上顾朝,眼神陌生疏凉,“那便有劳顾神医了。”
千足大师走后,宋离也准备起身告辞,谁知门还没碰到,就被人猛地拉回来怼上墙壁。
“你可知那药大寒大苦,你会如何?”顾朝的手臂抵在宋离的咽喉,但另一只手却扶在他的脑后。
宋离“嘶”一声,双脚险些失去平衡,他歪头直视顾朝双眼,没有说话。
“经脉似剑刺骨,日日如坠冰窟,甚至会陷入昏迷,生出幻觉,若找不到解药,母蛊苏醒之日,便是你爆亡之日。”
顾朝的鼻尖几乎蹭到宋离,他感受到宋离的呼吸温热,那眼眸如墨色、如深渊,仿佛一脚踏进去,就会粉身碎骨。
顾朝慢慢拿开手臂,整个肩膀也随之柔软,他抬手靠近宋离脸颊,咫尺之时还是收回手指,按在墙上,“你受不了。”
“那你可还有其他方法?”宋离轻呼一口气,见顾朝眉心微动,他扯了下嘴角,尽量平淡地说,“一年而已。”
然后他推开顾朝,“我受得了。”
顾朝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我受不了……”
宋离抬脚走过顾朝身侧去拉门,“制药吧。”
顾朝一把抓住宋离手腕,那力道就像是要把他囚禁在自己掌心。
安静融化在二人身边,深秋的凉风拍打着无所遁形的无奈。
“只有活着,才能活下去。”宋离轻声说,他的声音沙哑,笑容凄凉,“我出生后不久,母亲便投河自尽,是乳娘辛苦将我拉扯大,我曾想过放弃,但她告诉我,死太容易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毫不费力。”
宋离转过头看向顾朝,“难的是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活下去。她因我而死,我便更加不能退缩,顾朝,至亲之人离去的滋味,你可明白?”
这话似刀剑,狠狠刮过顾朝心窝,他额头开始发胀,熟悉的灼烧感又慢慢爬上眼角,他眼前眩晕,双腿发软。他猛地松开宋离,勾着背微微喘息,他死死掐住自己的合谷穴,那指甲已经陷入皮肉,却仍不放手。
“顾朝!顾朝!”宋离上前一把扶住顾朝,他眼瞧着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攥在一起的手渗出了血,“你怎么了!顾朝!顾子安!”
宋离的力气支撑不住二人,他拼力扶着顾朝一点点滑坐下去,他双手捧住顾朝冰冷的脸,用力抬起让他看着自己,“顾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顾朝!顾朝!”
周遭漆黑一片,顾朝好像走进了一汪深潭,那潭水冰凉刺骨,水中似有千万只虫,正在疯狂啃噬他的双腿,然后从伤口中钻进他的身体,吸食他的血液。
顾朝想驱赶它们,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动弹不得,他只有紧闭双眼,默默承受。
突然,虫子们像是受惊了一般,四处逃窜,紧接着千足大师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只因顾家拒绝替巫家走镖运蛊,巫家便大开杀戒,整整十一条人命,全都死不瞑目。只有你,顾子安,只有你活下来了。你要为顾家枉死的人们,报仇雪恨!”
话音消失,潭水开始疯狂上涨,灌进顾朝口鼻,他知道自己快要淹死了,他无法挣扎,只能那样静静漂浮在水里,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顾朝!顾朝!”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那声音好熟悉。
“顾朝!顾子安!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顾朝!”啊,是宋离的声音,顾朝点点头,转动眼睛在一片漆黑里寻找,他在哪里。
“醒醒!你醒醒!你不能有事!顾朝!你…”
“嗬~~~”顾朝猛吸一口气,瞬间大咳起来。
宋离浑身的肌肉瞬间松软下来,他托着顾朝的脸,毫不犹豫地把人揽进怀中。
“别怕……”顾朝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止住咳嗽,双手微微发抖,轻轻抚过宋离的背脊,他的头搭在宋离的肩膀上,瘦削的骨头咯得人生疼。
谁都没再说话,紧紧相拥的人儿,都在努力压制自己狂动的心跳,可惜,谁都没成功。
顾朝亲手备好药材,碾压、煎制,又亲手端给宋离,看着他眼神坚定淡然,如同过往喝掉每一碗自己递给他的药汤一般,一饮而尽。
深秋的雨总是来的突然,走的时候,还会带走多余的温暖,那些宋离,恐怕再也感受不到的温暖。
顾朝将从藏阁带来的桃核埋进花盆,此刻他已知晓,那种树之人便是宋离的乳娘,匆匆离开,宋离甚至都没能再看那树一眼。
花盆交给宋离的时候,顾朝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惊喜,那人裹着皮草揣着手炉,靠在火盆边,盯着光秃秃的花盆,笑得像个孩子。
顾朝对巫家的仇恨,在此刻达到顶峰。
“师父之前说过,巫家出身青州,还有一女并未跟随离开,不知是青州何处?”
千足大师沉吟片刻,“石落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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