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静蕤苑内室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烛。
两个丫鬟，疏影和暗香，小心的将池非晚从床榻上扶起。她浑身无力，将所有重量都倚在了疏影身上，暗香则端来温热的南瓜粥，用小匙一点点耐心地喂她。
这南瓜粥就是小六和四哥从致云楼带回来的。温热的粥滑入喉间，带着淡淡的甜香。她又勉强吃了小半块山药糕，胃里便隐隐泛起胀满不适之感，再无法多食。暗香见状，轻轻撤了碗匙，与疏影一同伺候她重新躺下。
身体陷入柔软的锦被中，池非晚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悬挂的承尘帐幔。帐子是上好的软烟罗，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如意云纹，针脚细密匀称，充满了美好的祝愿，这是二嫂和三嫂特意挑了明亮温暖的图样，亲手为她绣制的。
她身上的寝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的，料子十分柔软，生怕磨痛了她如今过于敏感的肌肤。外间衣柜里，挂满了各色衣裙，皆是母亲和几位嫂子们的心意，她们将这些年亏欠的宠爱，都化作了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关怀。
是了。
她现在是池非晚。
是镇国公府那个四岁时不幸丢失，时隔十三年才被寻回的五小姐。
不再是千月寨那个在阴谋与厮杀中挣扎求存的千月晚了。
这半年来，从她偶尔清醒时，从父母强忍泪水的低语中，从兄长们小心翼翼透露的片段里，她渐渐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四岁那年，边关暂安，父亲母亲带着她和双生弟弟池昭，从驻守的银州启程回雍京。途中遭遇截杀，对方手段狠辣，目标明确。混乱中，父母为保住两个孩子，派心腹亲兵护着她和池昭先行突围逃离，他们则留下断后，与杀手死战。
待银州援兵赶到，父亲已受伤不轻，母亲亦有伤痕。他们甚至来不及妥善处理伤势，便拖着病体寻找两个孩子的下落。
最先找到的是池昭。保护他的那队亲兵死伤虽有，但到底护得他周全，小家伙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
然而，找到护着她的那一队人时，现场只有满地狼藉和所有亲兵的尸首，唯独她则失了踪迹，生死不明。
得知消息的母亲当场晕厥，父亲吐血重伤。他们盼了四个儿子才迟来的女儿，他们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小五，就这样在他们眼前不见了。
迟来，却不晚。
此后的年月，镇国公府从未放弃寻找她。父亲将边关军务逐步交托给已然长成的长子池昕，夫妇二人几乎踏遍了当年事发地周围的所有州府。二哥三哥长大后，经常外出游学，其实也是尽可能的在各地明察暗访，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
直到大半年前，四哥池晰与他未过门的妻子，机缘巧合之下，才终于找到了她，她却说还有事未完，让他们再等段时间。这一等，再见到的却是奄奄一息的池非晚。
帐顶的吉祥图案在昏黄的烛光下有些模糊。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深埋于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痛苦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池非晚闭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冷汗浸湿了鬓角那刺猬般的发茬。
她记得，刚到千月寨的时候，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代号，和一群年纪相仿，懵懂又惊恐的小女孩在一起。
最初的一年，日子似乎还算正常。就是每日被要求练习一些强体的基本功。虽然辛苦，但尚能忍受。她甚至天真的以为，这里或者就是个规矩较为严厉的习武之地。
直到一年后，她们被驱赶到一处弥漫着浓重怪异药味的石室。石室中央，是一个冒着墨绿色泡沫的巨大药池。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
大人们冷漠的将她们一个个丢进药池。明明是冰冷的池水，但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入皮肤，钻进骨缝。
药池里，她跟所有的女孩一样，开始了凄厉的哭喊和挣扎。但是只要想往上跑，都会被竹竿打压下去。有那么一两个冒着被打的风险依旧想跑的，被按下去后，再也没能浮起来。
那墨绿色的池水，也吞噬了格外瘦弱的生命。
此后半年，各式各样的药池成了家常便饭。每次下去都是煎熬，每次上来都如同脱了一层皮。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从最初黑压压的一片，到最后只剩下二十个逐渐麻木的女孩。
就在她们几乎要对这周而复始的痛苦产生一丝可悲的“习惯”时，更可怕的噩梦降临了。
她们被灌了一种漆黑的腥臭药汤。那药入喉后，先前在药池积攒的微末的“耐痛力”瞬间土崩瓦解。一种全新的剧痛在体内猛然炸开。仿佛有无数根针扎进身体，又像被丢入蚂蚁窝，被万千毒蚁啃噬血肉。
有女孩当场受不了，尖叫着用头去撞冰冷的石墙，撞得头破血流，却没有立刻死去，只是瘫在四上痛苦地抽搐和哀嚎。
然后，那个面色阴鸷的阿务执事出现了。她看着那惨状，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露出了一个阴森而残忍的笑容。
“寻死？”她的声音嘶哑难听，“这就是下场！”她命令手下，将那个还在抽搐的女孩直接拖起来，扔进了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大瓮里。
那瓮口被石板盖着，掀开石板后，里面顿时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和嘶嘶声——密密麻麻的毒蛇、蜈蚣、蝎子、鼠蚁等在里面翻滚蠕动！
女孩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那恐怖的窸窣声淹没了。
阿务执事转过身，冰冷的目光从吓得噤若寒蝉的她们的脸上扫过，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谁再大哭，一并丢进去喂我的这些宝贝儿。”
池非晚当时吓傻了，抱着自己的身体抖得厉害。巨大的恐惧让她呼吸都几乎停止。却不敢再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硬生生憋回了所有的呜咽。
从那一天起，她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哭闹和软弱换不来任何生机，只会招致更恐怖的毁灭。
那种日夜煎熬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痛苦日子，又持续了半年。在日复一日的药液侵蚀和恐惧压迫下，属于“池非晚”的记忆越来越模糊，那些关于父母温暖怀抱的碎片，被深埋进意识的最底层，再也想不起。
直到她六岁后，当初一起从药池出来的二十个女孩，只剩下了十个。她们十人被带到一个面色冷峻、气势威严的女人面前，那是寨中的左护法。左护法目光如刀，逐一扫过她们这些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小丫头。
从今日起，你们正式入我千月寨。赐尔等名姓，忘却前尘。”左护法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她随手点着一个女孩，“你，千月雾。”、“你，千月露。”......
名字给得随意，像是给阿猫阿狗贴个标签。
很快，轮到了她。
左护法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随口便道：“你，千月晴。”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被折磨得麻木的心底最深处一丝本能的倔强作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微弱却清晰：
“我......我叫晚晚。”
左护法似乎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还有小孩敢在这种场合回嘴。她那双冰冷的眸子眯了起来，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悦，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她吓得浑身一颤，小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装满蛇虫鼠蚁的大瓮。但某种更强大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闭着眼，几乎是豁出去般重复道：“我、我叫晚晚......”她记不得姓什么，只知道“晚晚”这两个字，绝对不能丢。
“啪！”
一记狠戾的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
小小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力道，她直接被扇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爬不起来。嘴里瞬间充满了铁锈的血腥味。
左护法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她趴在地上，咳着血，却还是固执地、断断续续地呢喃：“我...叫晚晚......”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这是她绝对不能割舍的东西，丢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窒息感瞬间传来，她徒劳地蹬着腿，小手想去掰开那只铁钳般的手，却毫无用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也要被丢去喂虫了吗？她后悔了，她不该说话的！可是现在连求饶都发不出声音。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涣散......
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的时候，扼住她喉咙的手却突然松了力道。
她像破布娃娃一样摔回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眼泪鼻涕混着血水糊了满脸。
模糊中，她听到左护法似乎很轻地“咦”了一声，像是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后，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懒得深究的随意：“行吧。既然你这么想叫‘晚’，那你以后就叫千月晚。”
左护法没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抬手指向原本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个低着头、吓得快要晕过去的小女孩，淡淡道：“你，叫千月晴。”
那女孩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而她，趴在地上，听着那个终于保留下来的“晚”字，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和一片更深的茫然。
从此，她成了千月晚。
“晚晚”是谁？为什么一定要叫“晚晚”？她不知道。
赐名之后，她们剩下的十个女孩，便留在左护法的身边，开始了更为严酷甚至称得上残忍的学习。
这种“学习”，内容庞杂而诡异，辨识毒草毒虫、背诵晦涩的蛊术口诀、调配各种功效未知的药粉药液，更多的是......试药。
轻则背错一个步骤便被厉声斥骂，鞭子抽在身上；重则配错了药引，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石室挨饿受冻；甚至直接沦为试药工具。
几年间，原本的十个女孩，又陆续少了四个，有的是试药后浑身溃烂高烧不退，有的是练习操控蛊虫被反噬，还有的是直接就消失了，也无人敢问去了哪里。
空缺很快又被新送来的同样眼神惊恐的小女孩填满，名字依旧是循环使用的“千月雾”、“千月霜”......如同消耗品一般。
而她，千月晚，所有的学习中，最害怕的就是接触那些蛊虫。每次走进那些摆满大小不一土陶罐子的虫室，她都会吓得手脚冰凉。那些罐子里窸窣蠕动的声响，对她而言比任何责骂毒打都更令人恐惧。
有一次，左护法命令他们用指尖血喂养“朱丝蜈蚣”。那蜈蚣有巴掌长，通体漆黑，背上一丝红线，触须狰狞。轮到千月晚时，看着那罐里快速爬动的多足毒虫，闻着那特有的腥气，她压抑多年的恐惧终于失控了，手一抖，那陶罐竟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
“啪嚓！”
陶罐摔得粉碎。
那条朱丝蜈蚣瞬间获得自由，飞快地窜入角落的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室内一片死寂，所有女孩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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