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立春,清晨,金陵城。
城东一大宅内,院宇精丽,赫白绮分,细雪渐消,勾勒出铁画银钩般的景致。
虽值冬暮,嘉树苍翠,筠柏交茵,间以点点寒香。
其中一处翠竹长得尤其好,高十余尺,清风徐吹,叶曳粉壁,隐约间有丝竹之音。
这丝竹之音穿过竖棱窗,又透过重重帘幔,被床下卧着的一只褐色卷毛大犬闻得,双耳微动。
床上之人似被触动,启声唤道:“菖蒲?”
“来啦!“推门而入一妙龄女子,身姿灵动,手捧一应盥洗之物,撩起雪蓝色床幔挂在银钩上。
“三娘可算是醒了,瞧,今日日头多好!”
榻上被唤作三娘的小娘子扶枕而起,睡眼惺忪,一头蓬松褐发披散满肩,发尾微微带着旋儿。
她顺着床幔往外瞧,:“既如此,将窗户打开,让我瞧瞧。”
名唤菖蒲的侍女轻盈的转身支起窗,一片轻阳随之散入室内。
往窗外看去,不远处一片高墙,赤柱白墙,只横斜过来几杆翠竹,微风吹动,竹影婆娑,宛若画中。
萧檀栾见此,虎魄色的眸子瞬间睡意全无,眸光闪动。一时间衣也顾不得穿,赤足下榻,奔向窗边。
又回首抚掌笑道:“确实好日头,菖蒲咱今儿去玄武湖逛逛吧。”
她眉如远山,明眸灵动,别有一番生气。
“般般,你说好不好?”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身边猧儿说的,名唤般般的卷毛大犬闻言愈加兴奋,原地不停跳跃,似是回应主人。
菖蒲忙从榻下拿起红地花鸟纹的锦履,道:“我的小祖宗哎,足衣1)也不穿。虽已入春,但仍然料峭,仔细着凉。”
檀栾转身一笑:“你又不是不知,我最烦穿足衣,憋闷的慌。好姐姐,今儿穿那身青色的胡服罢。”
菖蒲掩嘴笑道:“就知道你要选那身,早就给你拿出来挂着了。喏,你看。”
檀栾笑道:“果然还是菖蒲最了解我。”
衣罢坐在镜前梳妆,菖蒲边挽发边絮絮说着近日的新鲜事。
“对了,三娘,你听说昨儿独龙阜的事儿没有?”
“独龙阜?就是城北前朝皇帝的陵寝所在处么?” 檀栾素来喜爱寻访名胜古迹,闻言不禁眼前一亮。
“听说啊,”菖蒲凑近檀栾耳畔,“今早有人在那里的树林发现一句尸身。发现时五官怪异,双眼圆睁,像是死前发生了什么极可怖的事儿。但奇怪的事,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
“这倒奇了,”檀栾略一沉吟, “菖蒲,咱们今日便不去玄武湖了。”
“三娘,那你去哪里?“菖蒲举着簪子问道。
檀栾回首一笑,眉眼疏朗:“去衙门,找常里正。”
话说这檀栾乃是这江宁县2)萧姓大族长房的幺女,此萧姓夫妇二人,育得二女一男。长男柏舟,长女初篁,二女檀栾。
萧家太爷曾做过官,如今虽然下野,但诗书门庭,颇有些文名。且将女孩一概视作男孩教养,令其与族中男丁一起就读于族学。
这姐妹二人倒也争气,于读书上颇有天资。
且两人各有所长,又有些剑走偏锋。
初篁读书偏爱数理、天文、算术。
檀栾读书甚杂,喜好金石、文史、地理不说,还偏爱看那神鬼志异、旅行杂记这些个闲书。
这倒也罢了,平日里还跟着族中少年一起舞刀弄棍,骑马斗狗的。家里有那循规蹈矩的,总私下说此女异类。
好在家主萧朗不但不以为然,反到对此女另眼青看。
这檀栾一听侍女菖蒲所提的那桩奇闻异事,立时恨不得身插双翼,亲眼瞧瞧。
便摇着菖蒲的胳膊,央道:“好姐姐,快将出门便服取来与我换上。”
菖蒲无奈道:“是我多嘴了,明知你最爱这些神啊鬼的,还讲与你听。罢了,左右不是第一回了。”
言罢即将素日外出的一身胡服给檀栾换上了。
她身量颇高,修长健美,腰身处尤为纤细。
此时身穿锦锈帽、窄袖袍,越发衬得檀栾英姿勃发、神采飞扬,额头还有几缕蓬松的碎发调皮地打着旋儿。
又带上小厮松烟,直往县衙去了。
进了县衙,径直找了常里正。
常里正见着这萧家三娘子,只是头疼,也没见着谁家闺秀时不时往府衙跑,尽逮着些盗墓发冢或是其他怪力乱神的案件问。
“常里正,好久不见,近日可好啊?“ 檀栾笑眯眯地问候道。
“有劳萧娘子记挂,常某尚可。二娘子可是为着那穆陵上暴毙之案而来?“
“常里正果然快人快语。檀栾听闻穆陵出了一桩奇案,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有二人深夜去穆棱,也不知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次日清晨被人发现一死一疯。而且奇的是,那死者身上并无任何外伤。”
“如此,常里正可否带檀栾一观?”
这常衡略一思量便应了,无他,这江宁县县令原是萧老太爷门生。
且檀栾并非只会添乱,以往因她之故,倒有些新鲜想法帮助破案,于自己也并无坏处。
所以带着檀栾直往仵作验尸房去了。
只见床上躺着一紫脸汉子,四肢扭曲,面容狰狞,双目圆睁,似是死前见到什么极为惊惧之事。
常衡道:“仵作已经给他验过,浑身上下,并无一处外伤。看这神情,倒有可能是心悸而死。只是并无一人前来认尸,倒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
檀栾仔细看过尸体双手,抬头问道:“常里正,发现他时可有什么随身之物?”
“确是有几个物件,就在旁边。” 常衡将旁边架上物件取来,有铲子,另一个竹筐里放着几卷极粗的长麻绳。
这些倒好认,另有一个极长的铁棍般的物什,说是铁棍,却比一般棍棒纤细不少,一端圆环,一端有刃。
“这是铁钎。”檀栾道。
“什么是铁钎?”
“原来是矿山钻孔的器具,后来被摸金校尉们常用来做盗墓工具,握紧有圆环的一端,用力将这有刃的一头深入地下,有经验的发丘者可根据手下感觉知道地下情形,是否有穴。我曾在宋明远所著的《诡事录》中《尸穸》一篇中见过类似记载。”
“如此神奇?”
“其实不过说来神奇罢了。常里正,可否借你发簪一用?”
常衡将发簪拔下递与檀栾,檀栾只摇头,“常里正先拿着罢,还需几样东西。”
只见檀栾从屋内屋外又寻了些物件,在地上先是用砖块搭了一个中空的所在,上面厚厚堆上泥土。
寻而拍手笑道:“可好了,常里正,你将簪子插进去看看罢。慢些。”
常衡试着握住簪子,依言缓缓插入泥土中,旋即便遇上了阻碍,从侧面看得清楚,正是那砖石。
“如何?”
“初时还算平稳顺利,后来就是被这砖头挡住了。我明白了,盗墓的便是用这铁钎去探那下方是否有墓穴的所在,如果平稳些,不过是些土壤,但如果打在墓室的砖上,自然会遇到阻滞。”
檀栾抚掌笑道,“确是如此。你我身处此代,人生百年,不过一瞬罢了。”
“此间的屋、乡间的地、路边的树、甚至于你我,千秋万载之后,尽皆化为灰烬泥土。”
“而我们的先人,更是如此。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也许就在此刻你我脚下。将来,我们的后人,则在我们化为的泥土之上。”
“而我华夏泱泱之国,历朝历代,不知凡几,如此反复累积,便有了你我脚踩的大地。那些发丘者,便是根据这铁钎深入土地的手感,感知前代的脉络。”
常衡似懂非懂,有些愣怔,只觉此话有些远超她年龄的意味,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檀栾接着道:“不过说来简单,但对发丘者要求极高。比如如何判断土质,如何圈定范围,更重要的是,这一铁钎总不能随处乱探,所以对那踩盘子的要求极高。”
“踩盘子的?”
“嗯,盗墓里头将踩点叫做踩盘子,而这负责踩盘子的总领叫做‘认眼’。各地的认眼啊,总是这行当里最有经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有时不下‘馒头’,但是分得财宝里,要先由这认眼先挑。盖因没有这火眼金睛,哪来的宝藏?”
“‘馒头’又是何物?”
“哦,这行毕竟不是什么光彩行业,‘馒头’便是他们用来形容古坟的暗语。在南方,因为雨水多,所以墓葬多修成圆顶,便于雨水排出,不至于在顶上渗水。这圆形土墩墓,远看可不像一个个馒头,所以南方的盗墓贼管这叫‘馒头’,有时也叫 ‘墩子’。”
“如此说来,这人便是盗墓的,想去发那前朝皇帝的墓?”
“应当没错,你看这人所带之物,不是用来下墓的粗麻绳,便是要挖土的铁铲,更有这铁钎。”
“那倒与常某猜测一致了,毕竟深夜到古人陵寝,总不是干甚好事。只是苦无证据。如今萧二娘子所言,常某也有据可依了。”
“不过一般来说,盗墓者不会单独行动,总有个人望风。我看这人年纪尚轻,而且手上有厚茧,指甲里又有泥土,不大像‘认眼’,倒像是个做体力活的人。常里正,那个疯了的人现在何处?年纪几许?”
“那人五十有许,我带你去看看。只是他已经得了失心疯了,你可要小心些,莫要挨得太近。”
“我心中有数,多谢常里正提醒,快带我去看看罢。”檀栾催促道。
常衡被檀栾催的无法,只得带去府衙牢狱。
见牢中一人,彭首垢面,疯疯癫癫,一边抠着地上的土来吃,一边嘴里不停嘟囔着。
檀栾蹲下身来,问道”老伯,你可是见到了什么?”
那人丝毫不理会,只顾自言自语,檀栾想侧耳倾听,却总也听不清。
常衡见此,将腰间长剑拔了一般出来,喝道“老儿,问你话呢!还不速速答来!”
这人初时还无甚反应,听那剑身拔出的声音猝然一惊,声音瞬时变得惊惶无比,“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1)足衣:即袜
2)江宁县:唐初南京的名称,唐代南京曾使用过丹阳、江宁、归化、白下、上元等名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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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竹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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