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焕不敢看顾云徊的眼睛，视线落在顾云徊脚边的地面，僵立在门口。
徐观时对气氛的微妙一无所觉，反还热情招呼季焕：“你进来啊，挡在门口做什么？”
季焕只得往帐内走了几步，让开通路使伤员能进来，如此也就走到了顾云徊和徐观时面前。
“这么关心我？区区小伤口，”徐观时看季焕神色有些不对，还当是兄弟关心自己，便开口安慰，又补充道，“这位是新来的顾郎中，医术真不错，还给我用了他带来的金疮药，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疼了！”
“嗯。”季焕应了一声，却依旧不敢看顾云徊，装作初见般，僵硬地打招呼，声音可以说细弱蚊蝇：“顾，顾郎中……”
“我有这么可怕？”顾云徊语气冷漠，“骇得你都不敢抬头看我？”
徐观时像是看到孩子扭捏的父母一般说道：“你怎么这幅样子，我刚才呼痛，只是顾郎中包扎手劲儿大了些，那也是想帮我包结实些，刚才给我敷药时，手劲是很轻柔的。”
季焕心道，顾云徊的轻柔一针，让你能躺上十天半月有余。
见季焕还是一副缩头乌龟的样子，顾云徊道：“这时觉得心虚了？”
徐观时听闻这话，回过味来：“你们二人，认识？”
顾云徊取了张浸过水的帕子，细细擦净手上的污血：“那你要问他了，是不是认识我。”
徐观时一听这话，哪里还能不明白，想到季焕现在还在掩藏身份，忙说：“既然是旧识，那去我帐中叙旧吧，这伤员也基本包扎完了。”
方才看到季焕的衣着和蒙着脸的打扮，顾云徊便知道他尚在掩藏身份，便也同意了，毕竟有些话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将伤药交给两位老郎中之后，在两个老头好奇探究的目送下，与徐观时和季焕一同去了左都督帐中。
进了帐中，徐观时左右寻不到茶叶，军中现在捉襟见肘，更没有招待用的点心水果，只能干巴巴地给顾云徊倒了杯热水，有些尴尬地开口：“怠慢顾郎中了。”
顾云徊没理会身后手足无措的季焕，径自坐下喝水：“热水便很好了。”
见顾云徊这样，徐观时看着旁边都不敢坐下的季焕，心知二人绝不是简单的旧识关系。他又想起季焕是个断袖，思及此处，徐观时看着顾郎中俊逸的面庞，微不可查地倒吸一口凉气。
顾云徊也不说话，只是端起茶盏又喝了口热水。
他在等季焕开口。
帐内无人出声，气氛逐渐尴尬，徐观时用未受伤的手拉过季焕：“你倒是说话啊，平日里话那般多，现在成了哑巴了？”
这顾云徊可是难得愿意来军中的郎中，若是因为季焕跑了，那太可惜了。不知二人之间是什么仇，如果顾郎中打季焕一顿能消气，徐观时可以帮忙压着季焕。
“我……”季焕开口，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一边说着喜欢，一边用假身份骗了顾云徊是事实。
看季焕踟躇的样子，顾云徊眉毛微挑，冷冷开口：“你若是镇北军的左都督，那身边这位你要给他一个什么职位呢，季将军？”
这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就这样被顾云徊尖利地丢出来。
先不说季焕作何反应，徐观时先惊到：“你，你知道他是？”
顾云徊一点头作为回答徐观时，视线却一直盯着季焕不放，等他的回答。
季焕被盯得后背发毛，取下了一直围着脸的面巾，小声说：“我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让你我相处数月，还依然不能对我坦诚相待？”顾云徊质问道。
季焕此时像个结巴一般，嘴里我我我了半天，没组织出一句完整话。
徐观时则是震惊看向顾云徊，原来这位就是季焕对自己说的，那位救了他，偷去了他的心又和外族跑了的人。只不过季焕并没有将他骗人的事儿告诉自己。
想起季焕说人跟着外族男子跑了，徐观时想那现在顾郎中不是来寻你了，刚想让季焕好好表现，解释清楚误会，将顾云徊这样医术精湛的郎中好好留在军中，造福众将，就听道季焕说：
“我是骗了你！但你不是也丢下我和那匈奴男人跑了！你！”
顾云徊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桌上，突兀的声音吓得季焕和徐观时都是一激灵。
季焕将还想继续诉说委屈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已不想评价季焕这如同捉奸般的话语，徐观时看着顾云徊面沉如水的样子，感叹季焕这憨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难怪顾郎中生气。眼看就要将顾郎中气走了，这可不止是季焕的心上人，更是金贵的军医，赶忙上前打圆场。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顾郎中这不是寻你来了，若是没有顾郎中给你准备的行李，你早就冻死在路上了，”教训了季焕一句，徐观时转头又帮季焕开脱道，“季焕确实有苦衷，他没死这件事，我都是前日见了他才知道，当真是怕有朝中奸人耳目，连封报平安的信都不敢送出。”
徐观时说完，称得上有些谄媚地对顾云徊笑了笑。
顾云徊的脸色稍稍转晴。
徐观时看人脸色变化，赶紧用手肘戳了戳季焕，意思趁现在快些道歉。
季焕诚恳道歉：“顾云徊，对不起，但……”
还有什么但是？徐观时将季焕猛往后一拽，打断了这个但是，对顾云徊道：“个中缘由，就改日由季焕单独解释给您听吧。这快到晌午了，顾郎中您这一大早来了就去伤兵营帮忙，一定饿了，陈春生给您准备了饭菜，帐子肯定也收拾好了，走走走吃饭。”
顾云徊深深看了季焕一眼，跟着徐观时去了自己的帐子。
军中真的是缺医少药，对顾云徊这个自带不少草药来的郎中极尽照顾，帐子厚实，内里宽敞，怕褥子单薄，给他榻上铺了两层，想到刚才看到伤兵躺在稻草上，顾云徊默默将这不知如何省下的褥子卷起，铺上从家中带来的被褥。
这时徐观时单手端着一个海碗，用肩膀顶开帐帘进来，将碗放在帐内有些斑驳的木桌上。
“让这陈春生弄些热乎饭菜，他就煮了碗面，顾郎中见谅啊。这被褥……？”
“已经很好了，多谢您。我在北地也有几年，不畏寒，不需要这么多被褥，留给伤兵营的将士吧。”顾云徊看向徐观时，“徐都督您用过饭了吗？”
“您先吃，我等会儿和将士们一起吃，”徐观时笑了笑，“您叫我徐观时就行。”
顾云徊听他这么说，连日奔波加上一早上忙碌，他确实饿了，便没再客气。可徐观时竟然不走，只安静看着他吃饭，顾云徊只得停下筷子，抬头看他：“您还有话要与我说？”
徐观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斟酌着字句：“不知将军除了这隐瞒身份之事外，还有没得罪过顾郎中？”顾云徊已经知道季焕身份，徐观时便大方说出。
“你指什么？”顾云徊挑眉。
“就，就他喜欢男子，您应当知道吧？”想到之前季焕对自己讲述这几个月经历时，那仿佛情根深种的样子，徐观时艰难开口，“他没冒犯您吧？”
“他经常这样？”
徐观时连忙摆手否认：“不不不，将军虽说平日不那么沉稳，但从前绝对没对人做出冒犯之事。”
说完他又补充道：“不论男女。”
顾云徊一点头，接着问：“那您说的冒犯是哪种冒犯？”
徐观时心中一紧，又听人说：“抢了我的床铺算吗？”
徐观时松了口气：“算，怎么不算，这得让将军好生与您赔礼道歉。”
“哦，还有一事，”顾云徊认真地看着徐观时，“季焕欠我诊金未付便离家出走。”
徐观时一愣，暗骂季焕怎的还欠钱不还，但是作为将军下属兼兄弟，他决定帮现在身无分文的季焕付了这救命的诊金。
然后听到顾云徊对他说：“徐将士慷慨，那季焕在我那住的几个月，名贵药材各类，加上伙食衣物，临走还弄坏我一支江南所出的湖笔，住宿钱便算了，所有这些，抹去零头便算二百两吧，银子沉重，您若是有银票更好。”
“二百两？”徐观时默念这个数字两遍，捂着钱袋子讪笑地退出帐子：“呵呵，这，这数额巨大，我一个小小督卫囊中羞涩，还是让将军这家大业大的，亲自还您吧！”
顾云徊看着落荒而逃的徐观时，嘴角挑了一下，继续吃那碗泡得有些胀了的面。
吃完面，顾云徊准备找些水洗洗碗，掀帘出帐看到蹲在帐边，端着碗吃饭的黄庆。
见顾云徊出来，黄庆将碗放在地上站起，听顾云徊说他想找水洗碗，忙接过他手中的碗：“您给我就好，我等会和我的碗一起送去伙房，会有灶兵帮忙洗的。”
顾云徊依言将碗交给他，看向地上黄庆今日的餐食，煮的清汤寡水的一碗粥，零星飘着野菜之类的绿色。
“你们，晌午就吃这些？”
黄庆点点头，随后弯腰端起碗道：“现在粮草紧缺，不过晚饭会是稠些的粥水，匈奴总爱在天没亮的时候来扰边，晚上吃饱些好出去打仗。”
言下之意便是中午无人扰边，便节省粮食喝些米汤充饥。
顾云徊想道刚才那一碗面，徐观时哪里需要那般不好意思，这已经是军中好的不能再好的东西了。
“哦对了，”黄庆两口喝完了碗中的米汤，有些含糊地说道，“左都督说让我和陈春生在没有战事时，都跟在您身边，有什么需要的给我们交代我们就好。”
顾云徊点头，便回了帐子。他的行李陈春生之只是整齐放在帐内，并没有随意打开。
正收拾着，季焕将帐子掀开一个缝，声音在面巾下有些模糊：“我可以进来吗？”
顾云徊沉默片刻，季焕便维持着这个鬼祟的动作，在帐外等着。
“进来吧。”
季焕如蒙大赦，赶忙掀了帐帘进来。
看着来人两手抱着被褥枕头，顾云徊皱眉：“你这是来做什么？”
季焕解下面巾，冲人讨好一笑：“徐观时让我来做你小厮，努力偿还诊金。”
说完又委屈问道：“顾云徊你莫不是狮子大开口，诊金怎么能二百两这么多？！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诊金帮我免了？”
顾云徊在床上坐下，看着季焕：“为了救你，用了不知多少江南采买的好药，你目不能视那几日打碎我多少碗盘器皿，加上你的冬衣，你的吃食，不都得要银钱？临走你还写完字不洗笔，弄坏一根蔺铮延送我的湖笔，算你二百两已是看在你我同住数月的份上。我当时说你帮我洒扫做饭便免了，可你不是不愿继续干活走了么？那你便用银钱付欠我的诊金吧。”
季焕气结：“我是因为不愿洒扫才走的吗？！还不是……”
看债主骤然沉下的面色，季焕识相地及时收住了话头。
“做我小厮也不必与我同住吧？”顾云徊看着季焕带来的被褥枕头。
“徐观时说与我男男授受不亲。”
“帐中就一张床。”
“徐观时说我之前抢了你大床，让我睡地上算作赔罪。”
……
顾云徊从未如此无力过。
他想了想，正色道：“也好，那今晚你便与我好好说说你的‘苦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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