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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南国难有雪。

红馆中夜夜笙歌。

一批人走了,一批人又来。

雁南枝起身查看了一圈屋中的暖炉。再回身看,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睡得正熟。雁南枝面上柔和下来,她轻声走过去抚了抚骨罗烟的头,又替猫儿捻了被角。

然后便再难入睡。

雁南枝披上冬衣,开了木门,又回头看看熟睡的孩子们,再掩门,最后只剩下一丝明亮的月光透过了缝隙,很快又磨灭在黑暗里。

后夜,仍可听见远处红灯处传来的喧闹声。寒夜风声呼啸,于是无数陨落的生命随之起舞。枯黄,**,月光普照下,盖过了远处窒息的嬉笑。

雁南枝在等一个人。忽然想起早些时候看到的,最后一批南迁的雁群。

它们飞向了未知的更南国度,逃离了这禁锢翅膀的牢笼。

多好,它们还有选择的权利。

雁南枝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场大雪。她从小在南方长大,此后被卖到明京,便更是没有机会去看一次雪。

夜幕上挂着月亮。月中似乎有桂影。

她等的那个人来了。

一道黑影翻上了院墙,再腾身,落地,来到了雁南枝身前。

“白郎。”雁南枝喊他。

夜风凌乱了男人的发,他似乎是急促奔来,还喘息着。高大而健硕的身形挡在雁南枝身前,洒下一片影。而雁南枝就站在他的影子里,

他举了举手中的茶罐示意,却刻意躲开了雁南枝的目光,不敢对视上。

“白郎,你如此怕我做甚么?”雁南枝说着又往他身前走了一步。

“属下不敢……”白郎躬身行礼,兀自向后退去。

“那你又为何脸红?”雁南枝笑他。

白郎不答。

雁南枝还是笑,也不再逗他,上前去想要取下他手中的茶罐。

结果却被他一把收回道:“小心烫。”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白郎又埋下了头,只丢下一句“我来为姬子斟茶”就匆匆往院中石桌那边去了。

风吹动院中落叶,雁南枝后步坐到石桌边。

她一直瞧着白郎,眼间时刻挂着笑意。

看他为自己斟茶,她叫白郎为自己也斟一杯。

热茶入口,苦中化作甘甜。

风声在耳,满目人间荒诞事。

那边红灯还亮着,被风吹得乱晃。人言渐渐稀疏,两人对坐畅饮数杯,也默不言声。雁南枝突然抬头望,看空中的月亮。

她说她是不是病了。

喜欢这样独坐,夜夜不能寐,还邀白郎三更天来此寒风中饮茶。

她说她突然就厌恶了这里。

她开始对客人吼叫,甚至抵抗,用利器防身。

嬷嬷来劝她,她就砸毁所有的东西,直到把嬷嬷吓走。

老鸨罚她,她笑着接受。不管伤得多重,只要再把她打扮成那位风情万种的雁南姬,她都会以死相逼,再不愿出现在那令人作呕楼阁中。

雁南姬疯了。

大家都这么说。

只有红馆里的小孩子喜欢找她玩乐。

于是难得有了几个秋日一起摘果。

白郎又给雁南枝斟茶,却被她扯住了衣领。

“白郎,你实话告诉我,我真是疯了么?”

白郎摇头。

雁南枝笑了,她没有松手,而是拉着白郎更贴近了些,雁南枝俯身上去嗅了嗅。

随后放开了他:“你听我劝了,没再饮酒。”

“姬子说过不喜欢,白郎都记得。”白郎沉着声音说。

“多好。”雁南枝的手指绕上茶杯。她突然举杯向着天空的月亮。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

说罢对月饮下。

白郎看着她,那个在风中飘零的人,眼中满是落寞,没有归处。

突然有些心疼,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说得断断续续:“姬子……有想过离开吗。”

雁南枝扭头看向他。愣了一瞬,突然漫上一层苦涩:“没有一刻不想。”

“但是我又该如何离开呢?看似风光无限,一旦离了这红馆,不过也就是一贱骨,被万人踩,万人踏。”

“哈哈……”雁南枝扣倒了茶杯,任凭风掠过她的身体。

“就算我被人赎去,不过也是把命从老鸨的手里交由给另一个人。”

“不像你白郎。你可以习武,可以做工,可以一步步得到你想要的,而我,身为女人,永远都是男人的附庸。”

雁南枝眼角带了泪,“我逃不走的,白郎。”

白郎想要反驳,但又不知该从何讲起。到头来只说出个“姬子,天冷了。”

雁南枝哼笑一声,缓缓站了起来,“你看,你也这样。不怨你。”

“走吧,该回屋了。劳烦你今日来陪我,恕雁南姬不送了。”她径直往屋子走去,没有再回身看一眼。

那夜风很大,四周犹如鬼哭。只天空明月静谧,安详,独揣人间事。

雁南枝行到门廊,将要推门而入时,却被身后突然冲上来的人拉住了。

“嗯?还有何事?”

“南、南枝……”男人说得结巴。往日眸中灰蒙阴暗却一扫而空,“我为你武卫,是姬子的武卫。任何事,哪怕用性命相搏也在所不辞。”

“姬子想要离开,白郎带你走。”

“若姬子不嫌,白郎做工,虽不能大富大贵,也必是能饱食的。姬子只管做些尽兴事就好。待有一天姬子得遇良人,白郎自愿离开,绝不复返。”

雁南枝说不出话来,只默默看着他,眼中有些涩。终于抬起手敲在白郎的脑袋上。

“莫不是习武练坏了脑子,如此傻事也敢说出口。”

“白郎、白郎说得句句真心。”

“傻。”雁南枝没再推门。她略过白郎,站定在他身旁。

“你可知这世道一切姻缘皆是父随母命。我无父无母,又何来遇良人一说。”

“白郎,你刚叫我南枝,为何又喊姬子。”她突然转了话头。

白郎一梗,忙道:“属下不敢。”

“我既无父无母,那便以天地为鉴。”雁南枝用小指勾住白郎的小指。

“若世真有良人,我不想再寻了,他就在我左右。”

“姬子……”

“叫我南枝。”

“前路可能是死路,你可知了。”雁南枝最后问他。

这一次男人没再迟疑,转而将握住的小指扣为五指相牵。

“我命在姬子……南枝。”

“傻。”

·

红叶花绽放在瓶中。

事已既定,明日寅时,从西北口,绕护城河,逃离明京。

前几日雁南枝突然发现猫儿不再来自己院中玩闹了。

她询问过秋娘,秋娘答是猫儿病了。院中少了些欢笑,一下子清冷下来。

雁南枝备好两份礼。叫来骨罗烟,给她一份,让她把另一份带给猫儿。雁南枝带骨罗烟去吃了一碗鱼骨面,这一碗面骨罗烟缠了雁南枝好久,终于如愿以偿。

吃完面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常来南院演奏的乐师。那是第一次雁南枝真正向骨罗烟介绍起她。

那是一个生得极漂亮的人。

也是一个生而有疾的人。

乐师有一双浅白的瞳孔。雁南枝说她生而色弱,虽不致盲,但也只能依稀看得周围的事物。

也是如此她做不得姬子。

燕南枝说以后有事可去求乐师。

把她当作姊姊。

骨罗烟摇头说不要,雁南枝笑着抚她发,没有作声。

落日西沉,一半鎏金,一半雾紫。

雁南枝牵着骨罗烟往前走,再次嘱咐道:

“罗烟再念一遍乐师何名。”

“乐师姓窦名十秋,姊姊今日怎么尽讲些胡话。”骨罗烟不满地说。

“不是胡话。”雁南枝牵着骨罗烟慢慢地走。

“只是姊姊,怕是不能陪罗烟去看海了。”

“为什么?”

雁南枝再不答了,只是笑着催促骨罗烟快些走。

红灯将亮,那糜烂而腐朽的夜又要来了。

——

秋娘点了一盏灯,顺着潮湿的阶梯往下走。生得丑陋的鼠妇人在前方为她引着路,腐臭混杂着血腥气迎面拂来,依附着岩石的苔藓被染得乌黑。

走到尽头,鼠妇人退到一边,秋娘躬身行礼道:“南院素秋得见大人。”

一张煞白的人面转过来,老鸨扭着身子从上首走下来,她俯视着秋娘,道:“来为何事?”

“奴婢是来报雁南姬将要潜逃一事。”

——

猫儿坐在垂柳下,正无聊着,母亲警告她近日不得出小宅,却又不告知她缘由。已经在这院中被困了七日,再忍受不住,恰巧院中落下一雀鸟,猫儿向鸟儿扑去,鸟便惊飞,绕过高墙,飞得再见不得踪影。

猫儿一直追到墙边,自顾自小声叨叨着“我是追鸟,不过一刻,便回来。”随即便手脚并用着攀上了墙,翻出了小宅。

白日本该寂静的红馆中今日却异常热闹。猫儿被那边的锣鼓声吸引了神,回头望了一眼宅院,便不再多想,应着声音去了。

循着声音到了巷道旁,却不见一人围观。只有一列队伍敲锣打鼓地走着。

猫儿停下,还来不及思索,一个戴着青面獠牙的人突然转身面向她,吓得猫儿一哆嗦。

那人戴着面具,踏着极其怪异的舞步,围着猫儿又唱又跳。

那一列的锣鼓忽地停了。

齐刷刷望了一眼不远处插在一户门边的乌纹路旗,转而又回过身,开始向着猫儿敲锣打鼓起来。

戴着青面獠牙的那人取来一个木碗,里面装着清水,他不由分说地就将碗中的水往猫儿身上撒。

猫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擒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她这才慌了,想要出声,没想到那青面又不知从哪揪来一只公鸡,当着猫儿的面用嘴咬破了公鸡的冠,指尖点着公鸡肉冠的血,就涂抹在了猫儿的额头。

一面涂画着,一面念念有词。

公鸡随后被一把小刀割断了脖颈,血染红了羽毛,流了一地。

猫儿被队列里四五个人围在中间又是跳舞,又是大吼大叫。然后被人举起,抬上了队伍中间的木板车。

她却突然噤了声,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皮囊,不哭也不闹。

锣鼓声又响了,队伍继续前行。

到了那插旗的门前,有人取下了旗子。

猫儿记得,住在此屋的是位姬子,不幸有了身孕,孩子几日前才刚刚落地。

——

门叩响三声,雁南枝开门,见到了白郎。

“南枝。”白郎喊她,“将要寅时了。”

雁南枝穿上了最轻便的行装,她牵住白郎递上来的手,跨出了门。

“走罢。”

夜静悄悄,就是红馆里的那些勾当也在寅时落下了尾声。

白郎带着雁南枝绕过了每一班巡岗,两人走得小心,或是上墙翻瓦,或是行入阴影,路线是白郎踩过数次才定下的,故而一路顺畅,不多时就到了西北口。

白郎从包袱中拿出铁具,开始在墙上凿砌可供落脚的支撑处。

——

一处篝火被浇上煤油,瞬息间引燃,周围众人膜拜起舞,朝向中心悬吊之物。

——

秋娘起夜,悄然打开雁南枝的房门,她举灯观望,不出所料未见房中一人。

——

白郎凿完壁后,他在雁南枝腰上系上了一段锦缎,另一头由他牵着。白郎先攀上了铁枷,随后对雁南枝道:“南枝,我先翻去探探,我还是怕有个万一。你就在此地等我,千万要等我……待我确定无碍再将你拉过去好不好。”

雁南枝点头说好。

白郎紧了紧手中的锦缎,道:“说好的,我带你离开。”说完便回了身,往上攀去,不一会儿便到了顶。

雁南枝在底下看着,松了口气。身后却突然有了人声,带来一片火光。

腰间的缎带突然一扯,雁南枝被牵引着撞到了墙上,随后,锦缎从上方飘落下来,断成了两截。

雁南枝怔了一瞬,身后传来犬吠。

她试着顺着铁枷往上爬,雁南枝往上看,她幻想过数次的自由近在咫尺。她想咬牙坚持着向上,没想到命运弄人,脚下的铁枷忽然一松,雁南枝正欲要跨越。一时重心不稳,一条腿硬生生挂在了铁枷上,腿根生生被撕裂,雁南枝重新落回到地上,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块肉还挂在墙上的铁枷上,往下滴着血。

火光近了,大批人马围住了她。

雁南枝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高墙。

——

白郎倒在血泊里,那一截锦缎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无数刀片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望着高墙的那一端,嘴里轻轻念着“南枝”。

——

骨罗烟醒来时满身是汗,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心中慌乱着,似乎急切地想要寻找什么。

直到看到桌上摆着的一只海螺。

那是姊姊昨日给她的信札。

骨罗烟哭着下了床,吵着要去南院。婢女们劝也不听,天还没亮,屋中的一盏油灯却被骨罗烟绊倒了。

——

墙上映照了团团燃烧的火焰。

人影交叠着,将雁南枝吞噬了。

雁南枝最后笑了。

她说,莫悲伤。

雁已南归,再无憾事。

[1]出自唐 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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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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