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铺子里都很平静。
钟熠在被吓破胆后居然触底反弹,悟出了几分生存之道。他和那些老住户之间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共生关系,井水犯了河水,河水也会淹回去。
比如,再被某个纸人躲在门后吓一跳后,钟熠主动承担起铺子里杂物的整理工作,美其名曰“替大师分忧”,实则精准打击报复。他将那个吓他的纸人搬到铺子门口,让它半边身子沐浴在灼热的阳光下,晒上一整天。尤黎不止一次瞥见,被晒得颜料都有些发软的纸人,空洞的眼窝里似乎都透着怨毒的控诉。
再比如对付那些喜欢四处溜达的蛇和虫子,钟熠的手段更是蔫坏。尤黎吩咐他喂食,他会非常不小心打翻其中一份,分量恰好不够它们均分。于是,它们为争抢那点口粮扭打成一团。
尤黎把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无论哪边跑来上眼药,她都一律装聋作哑,权当没听见。她乐得看这两边像唱大戏似的斗来斗去。至少说明钟熠这小子精气神恢复了不少,可以拿来用了。
这天下午,尤黎挖着冰淇淋,喊住某个正把纸人往门外阳光底下搬的人:“等会儿天黑了跟我出门,记得拿把伞。”
钟熠一手捂住纸人滴溜溜转向尤黎求救的眼神,一手比了个ok,顺带吹了波彩虹屁:“大师就是大师,不仅镇得住这些家伙,连下雨都能算出来!”
挖冰淇淋的手顿住,尤黎一脸“你是智障吗”的表情开了口:“你没用过天气预报?”
囫囵吞下最后几勺冰凉甜腻的冰淇淋,她鄙夷道:“多学点现代科技,少天天整些封建迷信。”
被无情暴晒的纸人,此刻极其灵性地将脑袋一百八十度拧了过来,用简陋笔画勾勒出的嘴角夸张地咧开,发出“嘶嘶啦啦”如同纸片摩擦的声响,空洞的眼窝却能看出实质性的嘲弄。
然而,钟熠的脸皮厚度显然超出了纸人的想象。他仿佛完全不懂尴尬二字怎么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无缝衔接:“那我要跟大师多学习了,大师果然是什么都很厉害啊!”
纸人呆滞了一瞬,随后,一只用细竹篾扎成的、略显僵硬的手臂缓缓抬起,冲着钟熠的方向,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竖起了中指!
做完这个高难度动作,它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仿佛耗尽了毕生灵力。原谅它究其一纸生也想不到,竟有人类能将厚颜无耻的马屁功夫修炼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境界。
傍晚时分,天色灰蒙蒙地压下来。钟熠把被晒得蔫头耷脑的纸人搬回铺子阴凉的角落,亦步亦趋地跟着尤黎出了门。
“嘎——!”一声不满的嘶哑鸣叫响起,狗蛋扑棱着翅膀,不情不愿地落在钟熠肩头,冰冷的爪子抓得他生疼。钟熠也是昨天才从尤黎无意间的呼唤中得知了这乌鸦的大名。
狗蛋对于真名暴露这件事非常气愤。它不敢招惹尤黎,就把一腔邪火全撒在钟熠身上。从昨天开始,它不是在啄钟熠的后脑勺,就是在试图薅他的头发。
连今天出门,它都缩在房梁上,不肯下来,对尤黎表达无声的反抗。
尤黎才不管这些七的八的,两巴掌下去,又是一只绝世好鸟,低眉顺眼就跟着出来了。
狗蛋此刻对尤黎敢怒不敢言,便加倍把怒火转移到钟熠身上。前几天在尤黎高压下结成的受难者同盟早已分崩离析,一人一鸟你啄来我拔毛去,好不热闹。
“别闹了!”尤黎头也没回,冷冰冰的声音穿透夜幕传来。
一人一鸟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只剩下两双眼睛还在不甘心地互相瞪视。
走了不过十来分钟,尤黎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这里远离主干道,路灯老旧昏黄,光线在夜色里晕染开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地面。周围是低矮的老旧民居,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零星的几点灯光透出,更添几分寂寥和阴森。
她手朝冲熠一扬:“过来。”
“这就来!”钟熠应声的瞬间,后脖颈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狗蛋趁其不备的偷袭。他疼得龇牙咧嘴,反手用力一扯,拔下几根漆黑的羽毛,然后一溜小跑,溅起细小的水花,冲到了尤黎跟前。
尤黎打了个哈欠,语调懒散:“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出门前尤黎塞给钟熠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老式斜挎布包,瘪瘪的,看着装不了什么东西。
钟熠依言打开,里面是几柱香和一沓厚厚的黄纸钱。
“就搁这儿,”尤黎抬了抬下巴,指向脚下这块地,“边烧纸钱,边喊你爷爷。声音大点。”
钟熠捏着纸钱,半天没动,眼神有些犹豫地飘忽着。
尤黎眼睛危险地眯起,嘴角向下撇出一个不耐烦的弧度。
“大师……”钟熠赶在尤黎耐心彻底告罄前,小声解释道,“没打火机啊,这…这怎么点?”
尤黎原本以为他是怕见鬼才磨蹭,没想到他纠结半天是因为这个。她没好气地一把抽过钟熠手里的几张纸钱。只见她指尖捏着粗糙的黄纸边缘,看似随意地相互一擦。
一簇小火苗凭空窜起,瞬间点燃了纸钱。
尤黎随手将燃烧的纸钱丢在钟熠脚前。那幽蓝的火焰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升起一缕带着奇异香味的青烟。
“烧。”尤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钟熠听话蹲下身,一股阴冷的、带着湿气的寒意就顺着裤管和衣领的缝隙钻了进来,瞬间爬满了脊背。他一激灵打了个寒颤,脸煞白地抬头:“大大大师!是不是…是不是鬼来了?我怎么感觉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尤黎也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阴冷气息。她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周身懒散的气息一扫而空,凝神仔细环视四周。
寂静的路口,昏黄闪烁的路灯在雨幕中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街边老树的枝叶在风中发出沙沙声,除此之外,空无一人,也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响动。
纸钱才刚刚开始烧,按理说不可能这么快引来东西。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雨水砸在尤黎的额头上。
她猛地一僵,随即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我操了跟煞笔待久了,智商真的会被拉到同一水平线。
尤黎低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少爷,我问你,让你带的伞呢?”
钟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上落着细密的毛毛雨,在昏暗的环境下确实不显眼,只能感觉到阵阵寒凉。
他尴尬地嘿嘿干笑两声,试图蒙混过关:“大师,我给忘了。那这纸钱还能烧吗?”
想到今晚的计划还需要这个诱饵,尤黎皮笑肉不笑说:“我的火,这点小雨还浇不灭。”
紧接着,她陡然提高音调,如同惊雷炸响:“别磨蹭!快烧!喊!”
钟熠再不敢废话,手忙脚乱地将纸钱投入火堆中。同时,他扯开嗓子,声调抑扬顿挫地喊开了:“爷爷!爷爷!”
尤黎怎么听都像是葫芦娃叫爷爷的那动静,越听越觉得聒噪,把躲在她衣兜里的狗蛋好一阵磋磨。
纸钱在火焰的吞噬下打着旋儿,化作片片黑色的飞灰,被湿冷的夜风卷起,打着转飘向未知的黑暗深处。燃烧的火光映照着钟熠苍白紧张的脸,也映照着尤黎沉静却锐利的双眸。
然而,除了雨声和风声,以及钟熠那聒噪的呼喊,十字路口依旧死寂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雨幕隔绝了。
“行了,闭嘴!”尤黎出声打断钟熠,她几步上前,将剩下的纸钱一把夺过,“纸钱也别烧了。”
她捏起三柱香,塞到钟熠手里,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指令:“咬破手指,滴三滴血在香上。”
钟熠看着那粗糙的香体,又看看尤黎清冷的侧脸,眼睛瞪得溜圆:“用血点香?”
尤黎扫视着周围越来越浓重的黑暗,点点头:“快点。”
钟熠心一横,将食指伸进嘴里狠狠一咬,眉头紧皱。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血珠分别滴在三柱香的顶端。
分明一点也没看到香头有被点燃的迹象,但尤黎却说香已经点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和某种檀腥味的奇异气息从香头飘散开来,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
“拿着香,”尤黎指向那盏在细雨中光线显得更加朦胧的路灯,“从那里开始,背对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每退一步,就念一遍你的名字,再退一步,念你的生辰八字。不要回头看我。”
钟熠看着那孤零零伫立在雨夜中的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丝中闪烁,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发干。
他试图以极小的步伐龟速挪动。一边挪,一边忍不住频频回头,可怜巴巴地瞅着尤黎。
在他的期待下,尤黎相当冷血地张了嘴:“再不过去,我就把你踹过去。”
未知的鬼,哪有近在屁股后的威胁恐怖!
钟熠的小碎步瞬间变成了大步流星,两条长腿几步就跨到了那盏孤灯之下。昏黄闪烁的灯光将他单薄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昏黄闪烁的灯光,配上毛毛细雨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像极了他曾经看过的恐怖片。钟熠逼自己忽视擂动的心跳,干脆闭上眼,举着三柱香,往后走一步,就念一声自己的名字,再走一步,念自己的生辰八字。
尤黎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蹲了下来,将自己大半的气息收敛。她的目光牢牢锁住钟熠的背影,以及他周围那片被路灯勉强照亮、又被黑暗和雨幕不断挤压的空间。
当钟熠念到第七遍时,尤黎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种难以言喻如同陈年朽木混合着腐烂淤泥的腐朽气味,极其突兀地、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了原本潮湿清冷的空气里。
她不动声色地将重心前移,双腿微曲,力量积蓄在脚尖,这是一个随时能爆发出极限速度的姿势,确保自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钟熠身边。
第八声名字响起。
就在钟熠声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树冠毫无征兆地耸动起来,树叶被夜风吹刮,发出飒飒的声响。
在噪音掩盖下,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破布被撕裂的声音响起。
一只布满了暗紫色尸斑、青灰肿胀的鬼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从浓密枝叶的阴影中探出。指甲漆黑尖长,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精准无比地抓向钟熠毫无防备的后心。
尤黎瞳孔骤缩。也许这东西根本就没离开过钟熠太久先前是忌惮铺子的禁制,刚才又因为自己离得近,现在终于等到了自己与钟熠拉开距离的好时机。
她姿势未变,手腕轻轻一抖,一张原本捏在指间的黄纸钱顺着力道飞出,精准无误地贴在了钟熠的脑门上。
眼看就要触及钟熠衣物的鬼手,在半空中猛地一滞!它像是突然失去了最明确的指引,变得极其焦躁和迷茫。它不再扑向钟熠,而是如同无头苍蝇般,在钟熠身体周围不足半米的范围内疯狂地、不甘地徘徊。
尖锐的指甲徒劳地划破空气,发出嗤嗤的破风声。尤黎甚至从那毫无生气的青灰色肢体上读出不甘心的情绪。
借着这短暂的混乱,尤黎故意站起身,动作幅度不小,朝与钟熠所在位置完全相反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果然!
那只焦躁盘旋的鬼手直扑尤黎所走的方向,它宁愿冒着被抓住的风险,也绝不愿意放弃钟熠。
尤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绝非普通厉鬼驱使的肢体,这只鬼手拥有近乎独立的思想。可以说,它才是操纵着钟悯那具腐朽躯壳的主导者。
在鬼手即将抓向她身旁的那一刻,尤黎藏在袖中的右手迅速闪出,指尖几缕发丝飘动,如同活物般灵蛇狂舞,瞬间交织成一张肉眼难辨的细网。
鬼手被发丝缠住的瞬间,开始剧烈地抽搐、痉挛,发出无声却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尖啸!它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挣脱束缚。
尤黎的手稳稳地悬停在半空,五指虚握,仿佛隔空扼住了那只狰狞鬼手的命脉。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她却毫不在意。
看着徒劳挣扎的鬼手,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掌控一切的寒意: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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