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热了几分，晏迟在书房练字，晏父是童生，旁的不提，一手端正养眼的楷体是必备，家里也留存了楷体字帖。
晏迟练字很有意思，既不需要墨，也不需要纸。
一支廉价的毛笔蘸了水，在桌面来回写着，待整张桌面写满了字，前面写的也干了。
周而复始，如此往复。
晏迟练字，晏菱和沈氏则在屋檐下绣帕子，打络子，细细的秀眉间难掩忧愁。
沈氏打完一个络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早知今日，当初有余钱时，就买架织布机了。”
晏菱面色一白，攥紧了手里的绣帕。
谁也没想到，晏菱在刺绣方面，没有一丝天分。
“……娘，对不起…”晏菱垂首低语，沈氏有些懊恼，她道：“娘没有怪你的意思，娘是…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天上的日头渐渐西去，晏家上空升起炊烟，一家人围桌而坐，吃着清粥咸菜。
饭后，晏菱麻利地收拾碗筷，在书房外徘徊。
晏迟搁下笔，行至门处，笃定道：“阿姐，你有话同我说。”
天色晚了，沈氏眼睛不好，已经回屋待着，晏菱不必担心娘亲听去。
只是，晏菱张了张嘴，目光触及弟弟稚嫩的眉眼，单薄的身型，个子比她还矮些，分明是还未长成。
而她身为长姐，却还要弟弟来给她指一条路子，晏菱面皮发烫，心中纠结不已，迟迟说不出口。
晏迟观她神情变换，猜到个七八分，他挑明了说：“阿姐是想问，还能做些什么小玩意换钱？”
晏菱用力点头，双目希冀的望向他。
晏迟摇头，无情打破她的期待，“县里的人口有限，想要挣钱的人太多，能花闲钱的人太少，供远大于求，咱们的彩兜卖出后，不止有新的彩兜出现，更有以此为灵感，变换更多的花样。”
女红方面，晏家女眷毫无优势。
晏菱听懂了，整个人像晒蔫的茄子，垮了下来，随后又想起面前还有弟弟，努力打起精神，“没关系，我、我……”
她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两只眼睛水汪汪，随时都能溢出泪水，晏迟宽慰道：“阿姐，这几日我在练字，小有成效。明日我去县里寻个抄书的活计。”
晏菱惊讶，这次嘴唇开开合合，憋出一句，“明日我同你一道。”
“不用了阿姐，我一个人可以的。”晏迟拍拍胸脯，露出一个笑。
晏菱也跟着笑了，但生活的重担压在肩头，始终有愁绪萦绕眉间。
次日，天微微亮，晏迟换上长衫，背上书箱出门。
这次来县里，他仔细逛了逛，尤其是县里的几家书肆。
本朝虽有活字印刷，但基本掌握在衙门和大书铺，小书肆的书籍仍以书生誊抄为主。
晏迟一通逛下来，发觉县里四家书肆的价格差不离，不过几文钱的起伏。
最后，晏迟选了一家离颜家很近的山游书肆，他再次进店，翻阅书籍。而后，他举起一本启蒙书向掌柜问价。
陆掌柜笑答：“《三字经》两百文一本。”
晏迟又拿了几本启蒙书籍问价，陆掌柜也耐心回复，末了，晏迟向柜台去，拱手一礼。
陆掌柜侧身不受，“小公子这是做什么？”
“晏某见书肆内三字经和幼学琼林不多矣，不知可否誊抄？”说罢，他解下书箱，取出自己昨日誊抄的两张字稿，很秀丽的小楷。
陆掌柜接过瞧了瞧，目露赞赏，又看向晏迟，见少年既无拘谨局促，也无自傲得意，神色平平淡淡，倒是好心性。
陆掌柜道：“公子年岁轻，但字迹灵秀漂亮。”
“这样，公子誊抄一本《三字经》，除却笔墨纸张，允你八十文如何？”
晏迟仅思索片刻，就应下了。随后又问了问《幼学琼林》的价格。
陆掌柜道：“《幼学琼林》字数虽远胜矣，但却不能单以倍数递增，老朽最多只能给出这个数。”
陆掌柜伸出右手食指：“一两银子。”
晏迟点点头：“《幼学琼林》的字数确实不少，我先誊抄《三字经》。”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旧的钱袋子，数了三十五个铜板给掌柜。这是誊抄《三字经》所花费的笔墨纸张的押金。
双方从洽谈到谈妥，前后不足一盏茶时间，陆掌柜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乐了。
“掌柜笑什么？”伙计刚从后院搬来一摞书。
陆掌柜道：“遇见一个行事沉稳的小后生。”
伙计不以为意：“这有甚稀奇。”
陆掌柜不置可否。
晏迟离开山游书肆后，向东而行，却不是奔着城门，而是径直奔向长街上的一家猪肉铺。
这个点儿，高屠户的案上猪肉去了大半，他正同人闲话，猝不及防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樟儿？”高屠户惊讶，“你怎的来县里了？”
难道是去颜家求活计？但晏迟一身长衫，身背书箱，也不像求做小厮啊。
高屠户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但面上不显，晏迟也没遮掩，道自己寻了个抄书的活计。
高屠户松了口气，“这活计好，这活计好。”他真心实意道。
“这活计真的好。”高屠户意有所指，又强调：“多体面。”比做富人家的小厮好多了。
晏迟轻轻摇头：“可终究不是长久计。”
高屠户哑声。
晏迟又与他话几句才离去，他在家中抄书，那厢高屠户终于寻着机会，请颜家的冯管家吃饭。
酒楼雅间内，高屠户给冯管家满上酒，冯管家看着一桌菜肴，又看向满脸堆笑的高屠户，也扯出一个笑：“你这桌席面都得好几钱，你不说事，我实在不敢吃。”
认真说来，高屠户同冯管家并无多大交情。
只是前几年冬日，冯管家照旧替府上购置年货，不想牛车轮子坏了，被迫停在路上。
高屠户彼时刚收摊，仗着一身力气，把颜家的年货搬去府上。冯管家记下了这个情。
后来，冯管家常在高屠户的肉铺购置猪肉，也算还情了。
冯管家开了口，高屠户不好意思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有个侄儿，年十二，机灵又懂事，奈何家里拮据……”高屠户一声叹息，抹了把脸，才说下去：“到底叔侄一场，我想帮他寻个好去处，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仁义宽厚的颜府，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想帮他问问，府上还招人否？”
冯管家提筷，夹了一块软糯糯的红烧肉。高屠户心里就有了底，看来颜家是招人的。
他陪着吃饭敬酒，席面用了大半，高屠户一边看冯管家脸色，一边把话题续上：“那孩子委实乖巧，又稳重。您给个机会见见人，成不成您都是帮了大忙了。”
冯管家看他一眼，把杯中酒喝了，高屠户喜笑颜开给满上。
不久，冯管家那边递了消息。约定明日巳正，在颜家后门处瞧人。
高屠户回村后，立刻将此事告知给晏迟。
此时，晏迟誊抄完一本三字经，与高屠户约定，他交稿结算银钱后，在书肆旁边的巷口与高屠户汇合。
高屠户心里念着事，索性关了一日猪肉铺子。一心一意把晏迟去颜家这事办好。
次日一早，晏迟在村口碰见高屠户时，十分意外。
“二叔，你……”天光已经亮了，映出晏迟眸中翻涌的情绪，只高屠户也不太自在，没有瞧见。
两人并排行走，高屠户在书肆旁边的巷口等着，晏迟去书肆结了银钱，回来时，高屠户递过来一个油纸包，热腾腾的肉包子勾动人的馋念。
晏迟垂着眼，没有动。高屠户催促，“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晏迟低低道了声谢，吃饱后，他取下头上方巾，将长衫脱去，换上一身灰蓝色的短打。
一瞬间，清秀的小书生，变成一个清秀的农家小子。
高屠户看的乐呵，“走，咱们去颜家。”
两人提前一刻钟，在后门处等着。巳正，冯管家打开后门，先扫了一眼高屠户，随后看向晏迟。
高屠户笑着介绍，“这位就是冯管家。”
晏迟躬身问好。
冯管家打量晏迟，见少年虽然青涩，却还不算畏怯，又问了晏迟一些家里情况，平时做什么。
晏迟挑拣着说，语速不快不慢，冯管家忍不住眯眼，捋了捋胡须。
冯管家又问：“可认得字？”
晏迟垂首道：“基础的启蒙书籍，小子都在义塾跟着夫子念过。”
冯管家心下满意几分，“府上并不如何缺人。不过，你叔父向我大力推荐你，夸赞你聪明稳重。如今一瞧，你叔父也没说假话，是个稳重的。待我上报主母，她若要你，这事就成了。”
“是是是。”高屠户应声。
高屠户和晏迟在外面等着，冯管家离去后，一刻钟又出来。
“主母允了。”冯管家露出点笑，吩咐晏迟：“你年岁小，先在后院做一段时间，再去前厅伺候。到时候给你按六钱一月算。”
高屠户面露喜色，晏迟又是躬身道谢，冯管家摆摆手，“行了，过两日就来罢。”
“明日，我过来可行否。”晏迟轻声问。
冯管家多看了他一眼，应了。
事情成了，高屠户与晏迟一道回村，高屠户如释重负，与晏迟说笑。
晏迟仰首，郑重道：“这事没有二叔，都不能开始，我心里对二叔的感激，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高屠户哈哈大笑，心底十分受用，但转念又想起晏迟去给人干活，又不免怜惜。
他拍拍晏迟的肩：“你去颜家后，就全心全意做你的事。你娘和阿姐，村里都有照看。
晏迟颔首，随即又道：“二叔，我娘那边，还请你先帮我瞒着，之后我寻着合适机会与她说。”
高屠户没有不应的。
晏迟回家后，先把抄书赚来的八十文拿出，晏菱激动地拨着铜板数，沈氏都喜极而泣了，双手合十，念叨着晏迟他爹保佑。
等母女二人缓和了一下情绪，晏迟才接着道：“娘，阿姐，何童生心里嫌我。义塾我是去不了了。”
母女俩神情一滞，但脸上并没有太意外的神色。
晏迟道：“所以我重新寻了私塾，夫子说要考验我，看看我心性，会让我做些体力活。但夫子仁义，管我吃住的。所以明日起，我要去县里了，家里就悉数交给阿姐了。”
晏菱倏地抬眸，沈氏愣了愣，灰浊的眼睛再次流出泪，摩挲着握住儿子的手，“好好好！！你放心去，家里不必你挂心。”
晏迟反握住沈氏的手，温和道：“束脩的事，娘也不必担忧。”
“得空了，我就抄书，积少成多，能攒钱的。你们在家中不要忧虑，省得把自己焦虑坏了，不值当。”
“那你多累啊！”沈氏急了，泪如雨下，“又要干活，又要抄书，你怎么受得了……”几乎是泣不成声了。
晏菱一颗心也被无形大手攥紧，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模糊，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
晏迟给他娘擦泪，看向晏菱，“娘，阿姐，就辛苦这一两年，熬过去，咱们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见母女二人泪不止，晏迟话音一转，“阿姐和娘千万要好好的，我当真分不出心神了。”
晏菱和沈氏顾不得哭了，连连保证。
最后那八十文钱，晏菱和沈氏怎么也没要，还添了一钱银子，让晏迟傍身。
晏迟嘴上答应，待晏菱和沈氏送他离村，母女二人回家后，晏菱竟在灶台上看见两串铜钱，一百四十五文，还有一张纸条。
“阿姐放心，我在夫子家不缺吃住，留三十五文，解馋足矣，勿念。”字迹末尾，还有一个笑脸。
晏菱破涕为笑，把钱收好。
下午她厚着脸皮，敲响田家的院门，那是村里唯二有织布机的人家之一。
不求挣得银钱，只求有一个机会，熟能生巧，有一长处傍身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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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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