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似溺者初离水时那般窒涩。
门外一身影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好像也没有敲门的打算。
片刻过后,他才抬手,以极慢的速度将门推开,期间没有让门发出任何声音。
而屋内呼吸急促那人仿佛知道他已经进门一样,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气息,几乎咬着牙,艰难开口到:“药……”
那人从背后将门合上,烛火倒映在其眼中。看见他那副模样也并不着急,慢悠悠找了个椅子坐下。
“太子,你落了东西。”声音像是透着寒气的冰,冰得太子心猛地一跳,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你可知道落了什么?”
太子将自己藏在黑暗里,不让自己狼狈的模样暴露在光线之下。
他点了点头。
见太子点头,那人才垂下眼,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和一小包东西。
那人将物件放在了桌上。
“可有热茶?”
太子颤抖着点点头。
那人又伸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却是喂进了自己嘴里。
太子听见声响,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着,喉结滚动,额角冷汗悄然滑落。胸膛不知是气愤还是难以呼吸的上下起伏着。指尖嵌入掌心,侧颈暴起的青筋也揭示着他此刻的痛苦。
犯了错,就是要受惩罚的。这是他们从小就自己知道的。
而现在那人冷眼,甚至眼角带些细微的笑意,看着自己药瘾发作。这种羞耻的感觉就是对他被人抓了把柄的惩罚。
太子闭了闭眼,死命咬住嘴唇,想让这种羞耻之感消失一些,哪怕一点点。
而嘴唇破了,沿着他的牙齿让他尝到了血的滋味。
他嘴角骤然扬起一个诡邪的笑。
笑容没在黑暗里,那人并未看见。
那人的手始终在袖子里揣着,在里头攥着一瓶小小的药瓶摩挲着它的陶瓷瓶口,良久却还是松开了手。
最终,那人还是给他倒了杯热茶,打开掏出的那一小包,里面包的正是太子现下极度需要的药粉。
将那药粉悉数倒进热茶中,原本清亮的茶水瞬间化为泥水一般的颜色。
那人又是不紧不慢地起身,端起茶杯走向榻上的太子。
太子伸手,先是触碰到那人指节,随后顺着那人手指摸到杯沿,手指尖摩挲一下,便猛地夺过茶杯,喉结大幅度滚动,几口便将那浊若河底泥沙一般的药水喝了个干净,丝毫没有注意那药水飘着一抹浅淡的铃兰香味。
那人走了。太子强撑着身体支起上半身,吹灭了床边的蜡烛。
再转眼,雨已是下过了好几场。当初江不系抵剑割出的伤口早已结痂脱落,不见伤疤。原本只是有些呕吐的萧父如今已只能躺在榻上,面容看上去憔悴不堪。
萧观阙今日服侍在他父亲榻前,心里盘算着日子,眉心微皱。
萧父也知自己时日不多了,前几日还能动弹就写好了遗奏。如今已是僵卧榻上,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他得了父亲应允,退出了屋去。
雨水带来的清新水汽将他鼻尖那缕他并未察觉的香味驱散,他顷刻只觉香散神清,如潮雨退去,留他一人在日光之下,没了刚才头脑昏沉之感。
走出几步,旋即回过味来,那香味却是如此熟悉,可偏偏难以想起到底在何处闻过。
他摇摇头,只觉这香是作静心凝神之用,想必是在哪处游玩时闻到过。并未放在心上。
内室窗户半开,窗边草树悉数被窗棂框进。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手肘杵在案桌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案上放着的匕首和玉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一枚叶形玉佩,连上面叶子的纹路都仔细雕刻了出来,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能拥有的东西。
难道是朝堂权臣?
不是,每次能见大臣的宴会他都在后面,能看见什么?这怎么找。
他面带绝望地闭了闭眼。
或许…是皇家呢?
他像是想起什么,一下直起身,拿起玉佩自己端详起来。
没有皇家专属纹路。
他叹了口气。
没有皇家纹路,却又随身携带,叶子形状的玉佩。
他想起来了。
景朝有一族名盈亓,人手一块叶形玉。
一般由母亲亲手制作,在怀胎十月期间,一天一刀,慢慢地打磨雕刻,直到孩子出生那天,玉也一同刻好了。
而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景朝太子江吟江临亓,他的生母,也就是景朝第一位皇后文皇后,是盈亓族人。
她是景朝皇帝江怀江临喻流落民间时的发妻,宫中只她一人为外族女子。而在文皇后死后,皇帝再也没有纳过盈亓族女子入宫,所以应当不可能是其他人。
这枚玉佩,如若不出所料,就是当朝太子江临亓的。
萧观阙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
可那太子是个瞎子,如何能杀人?
想起近日有关太子之事,朝堂上关于当朝皇帝选他做太子这件事的讨论从立他为储君那天开始,至今从未停止。
他遵循内心想法地拿起摆在一旁的名册,翻开。
一排排名字信息罗列的整整齐齐,和列这个名册的人一样。
他现在算是懂了什么叫见字如见人。
笔架就搁在一边,萧观阙伸手取下一支,提笔在封面画了四个不同的简单图案。
圆形,三角形,正方形,五角星形。
他在每一个官员名字前面都画上其中一个或多个小图案,而图案的意思只有他知道。
圆为太子党,三角形为反太子党,正方形为中立派、尚未表态者。而有些外加了一个五角星,则代表是他重点观察对象。
眼睛不经意的一瞥,瞥到那把匕首,蓦地就皱了眉。
他以前看过一篇记录景朝的书籍,里面说到:出自三皇子江温疑之手的刀剑,有一个极具标志性的东西,那是属于他个人的独特印记。旁边还配有几组江温疑所锻的剑的特写图片。
而这柄匕首,萧观阙似乎……并没有看见那个标志性的印记。
但萧观阙可以肯定,这个做工绝对是出自江温疑之手不错。
为什么没有,难道在即将刻上时被人忽然偷走了,还是什么?
回忆景史有关记载,三皇子对自己所有之物占有欲极强,只要是独属于他的,都会被刻上记号。如果没有刻上,说明他对于这个东西极其不满意,亦或者他一开始就不打算把那个东西一直留在自己手里。
……
思绪回笼,萧观阙垂眼盯着一行一行的名字及其信息,长叹了一口气,倦眼微抬,最终还是将其标完了。
就在其即将搁笔,笔尖悬在连蝉署名上方之时。
窗外忽而起了一道惊雷,雷声震得天地为之颤抖,笔尖上的一滴墨就滴在了“连蝉”二字的右下角。
雷光让天空裂开一道缝,照在名册上,墨晕似血。
他余光见庭院之中忽地一白,却恍若未觉,盯着那一处。
他忽而想起遇见连蝉的那天。
空气沉闷,直叫人感觉呼吸不畅。天空被黑云遮得密不透风,仿佛下一秒就要狂风大作,顺带卷起落下的雨滴。
就在那样的天气里,萧观阙在北山看见了一身破布麻衣,和雨滴一样渺小的连蝉。
她是孤儿,她说,身边的人都说她是孤儿。
被磕破的额头一直渗出血,蜿蜒在她因为营养不良而泛白的皮肤上,直深入衣襟里看不见。
她瞧见萧观阙看着那,便用自己不似这个年纪一样粗糙的手掌擦拭,只是那手上还沾着泥土。
萧观阙伸手将她的手拢进自己手掌心,对她道:“等等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那样瘦小的手,一只拿着萧观阙给她买的馒头,另一只手掀起自己的衣摆,拿小拇指给萧观阙指了指自己的左肋骨。
那里赫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那道疤像条蜈蚣一样,盘踞在她左肋骨处,每逢阴雨天便隐隐发痒。
她说,那是小时候因为是孤儿被其他的孩子从土坡上推下去弄的。那个土坡下面有个石头,戳进她的肉里。很深,很疼。
从那里面流出来很多脏东西,她擦不干净,越擦越多。
没人管她,后面是慢慢自己好的。
她掬一捧又一捧河水,自己慢慢洗净了身上的脏污,草草擦拭了伤口。
因此而浑身滚烫时,也只能蜷在破败茅草屋的一处角落昏睡过去。
那时他声音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感觉,问她:“你说的…擦不干净的脏东西,是红色的吗?”
她点点头,一脸新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萧观阙抱了一下她,拉住了她的手,问她:“你想不想做不被欺负的孩子?”
她看着萧观阙,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里带了些苦涩,歪头问她:“你有名字吗?”
她摇摇头。
“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她点点头。
“嗯……连蝉怎么样?”
她点点头。
他笑起来:“以后,我送你去念书,你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好吗?”
她点点头。
那天他就这样牵着连蝉的手,带着她离开了那个疼痛的地方。
当初萧观阙问过她,为什么一定要当他的死士。他原本是不打算把她列入自己的死士里的。
她说:“我不知道,我想变成不会被人欺负的孩子,我觉得这样还不够。”
于是那个小女孩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他手下最放心最得力的死士。
他从未质疑过她的真心。不想,也不敢。
萧观阙出了趟门,来到街上一处布料铺子。
已是酷暑时节,是该重新裁身衣裳了。
他抬头,刚准备跟掌柜问些什么,却在抬头那片刻的时间里,忽的发现自己左前方有人在观察着自己。
他斜眼看去,那人却又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了。
最终买了掌柜推荐的几匹料子,他就离开了。
一路本应该没什么问题,可他总觉得有人在各处盯着自己,或者有人在跟着自己,一转头却什么都没有。
他皱起眉。
又是这种别人在暗我在明的感觉。萧观阙浑身不适,只好加快步伐。
索性一路上没真出什么事。
此时已是落日西垂。
萧观阙站在菜市场门口,向另一端望去,还开着门的店已经寥寥无几。
他别无选择。原想买些新鲜蔬菜,却忘了新鲜蔬果只在辰时才有。
他走到一间猪肉铺前。
“要啥肉?”
他正打算开口,忽地,一道玄色身影在萧观阙余光闪过。
警觉地望去,却只剩被风卷起的一阵尘土,地上枯叶追那玄袍残影,残影没入夕阳。
他抿了抿嘴,随手指了一块看起来还不错的肉,叫摊主帮他绑好。
萧观阙一手抱着布匹,一手提着肉,按着路走到一户人家院门口。
提着肉的那只手轻轻叩响了院门,一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人出了屋子却没有立刻来开门,而是微微扭头扫视了院内一圈,而后才看向院门外。
只是他那时正低头检查布匹,并未注意。
待那人看清来人是谁,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历史摘录】
景朝宁平己丑年,帝江屹,字稳谙之太子江定,字临意失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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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连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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