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实并非他悄悄编织的青春幻想剧脚本。
入职后的集中培训,在酒店那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宴会厅里举行。
巨大的、由无数水晶棱片组成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
投下冰冷而清晰、毫无怜悯可言的光线。
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不自觉的小动作都照得无所遁形。
那个在朋友间可以嬉笑怒骂、甚至偶尔带着点表演欲来掩盖内心紧张的云承……
在培训老师那双锐利的、程式化的、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表演的目光注视下……
却像一株被夏日正午强光直射的含羞草。
所有用于社交和自我保护的枝叶都僵硬地、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失去了所有弹性。
当那位操着南方口音、穿着剪裁极为合身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主管……
她的眼神扫视着队列。
虽然她的工作要求她关注每一个人。
但云承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更多地停留在气质沉静、面容清秀的慧佳身上时……
云承内心的警报就被拉响了。
轮到要求云承出列,单独展示“符合五星级酒店标准的、热情真诚且具亲和力的微笑”时……
云承的担忧达到了顶点。
他害怕自己在慧佳面前露出蠢相。
害怕那不够完美的笑容会引来她无声的嘲笑或轻视。
他努力牵动嘴角周围那些不听话的肌肉。
试图在脸上堆砌出主管手册上描述的、精确到毫米的弧度。
然而,他只感觉脸颊两侧的皮肤像劣质的、调配不当的石膏一样紧绷。
似乎下一刻就要龟裂开来。
所有的努力,换来的只是培训主管困惑的、略带不满的皱眉。
和她手中钢笔尖在评估表纸上划过的、预示着不祥的沙沙声。
“你看你笑的什么鬼样子。”
主管最终用一种克制着不耐烦的语气评价道。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他试图维持的镇定。
这个看似荒诞、细究之下却又无比真实的理由——一种源于在意而产生的表演型障碍——像一道冰冷光滑的不锈钢闸门。
将他无情地筛离了那光鲜亮丽、可以与慧佳并肩工作的光环之外。
扔进了酒店庞大肌体的后台深处——
音响控制室。
而慧佳,凭借着她那份与生俱来的、不张扬却无法忽视的沉静气质、清秀面容和天然亲和力……
几乎毫无悬念地通过了考核。
最终站在了酒店大堂最耀眼、最核心的位置。
那里有挑高数层、绘有精美壁画的穹顶。
有从整面巨大落地玻璃窗倾泻而下的、如同金色瀑布般的阳光。
有从穹顶中心垂落、璀璨夺目如星辰汇聚的巨型水晶吊灯。
她换上了合体的、线条简洁优美的白色迎宾礼服。
身姿挺拔如幼荷。
脸上带着训练有素却又丝毫不显虚伪的浅浅微笑。
迎接着南来北往、神色各异的客人。
她仿佛天生就该沐浴在那片由自然与人造光共同织就的、璀璨而温暖的光芒之中。
光影,在此刻,以大堂吧台为界,划下了一道清晰而残酷的、几乎无法逾越的界线。
音响控制室,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暗室”。
它深藏在酒店前台接待区的后方。
需要通过一条不起眼的、灯光昏暗的走廊才能抵达。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推开厚重的、内衬吸音材料的门,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没有窗户。
唯一的自然光来源被彻底阻断。
四壁和天花板覆盖着厚厚的、凹凸不平的黑色吸音棉。
它们像贪婪而无情的海绵。
不仅吞噬了大部分来自KTV包房的喧嚣之声。
也毫不留情地吸收着室内本就吝啬无比的人造光源。
只有操作台上,那一排排指示灯、跳动着幽绿色或橙红色波形图的信号显示屏……
以及几台老式放映机和LD碟机运转时散发出的、微弱的电子冷光……
以及从紧闭的门缝底下,顽强挤进来的、被走廊里明亮白炽灯稀释后所形成的、一片惨淡的微光……
勉强勾勒出这个逼仄、压抑空间的轮廓。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电子设备高速运转后特有的、微热的金属和塑料气味。
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云承独自坐在一张可调节高度的黑色皮质转椅上。
人造皮革的表面已经有了细微的裂纹。
传递出一种破败感。
这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隔绝了大堂里终日不绝的悠扬钢琴声。
却反而放大了他自己心跳的空洞回声。
血液流过太阳穴时产生的低沉嗡鸣。
以及内心深处那无声的叹息。
这份寂静,并非安宁。
而是一种被主流抛弃、被遗忘的孤独。
他的面前,是一整面墙的监控屏幕。
被分割成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黑白方格。
无声地、实时地呈现着各个KTV包房内所点歌曲的播放情况。
他的工作,就是根据这些单调重复的画面,以及显示器上的点歌信息,精准地播放对应的LD碟片或切换广播音源。
枯燥、重复、缺乏人际交互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般,一点点消磨着他的精神。
每一天都浸泡在一种无声的绝望里。
支撑他留下来、忍受这无边孤寂的唯一理由,就是她——
慧佳。
那是他世界里唯一稳定发光的光源。
他最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
通常是下午客流稀少的时段,或者是晚班交班前的片刻——
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暗室”。
来到前台区域。
假装有事找另一位相熟些的同事芳玲搭讪。
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在一旁站立或偶尔帮忙处理简单事务的慧佳。
那短暂的交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于工作或天气的闲聊,成了他灰色实习日子里为数不多的、闪烁着金边的宝贵时刻。
酒店为他们这些实习生提供了临时的住宿安排——
晚上,他们就睡在KTV那些凌晨打烊后空置的包房里。
那些闲置下来的多人沙发就是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
在宽敞的包房中显得格外渺小。
每一天临睡前,他都会通过内部系统,点播一些慧佳平日里总爱哼唱的歌曲。
《后来》的怅惘。
《偏偏喜欢你》的深情。
《梦醒时分》的无奈。
《爱如潮水》的奔涌。
《新鸳鸯蝴蝶梦》的古典哀愁。
这些旋律,在夜深人静时,通过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音箱,低低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和房间里。
《后来》的旋律响起时,他仿佛能透过墙壁,感受到不远处另一间包房里,慧佳可能存在的、跟着旋律轻和的气息。
那歌声,即使是通过不甚高级的音响设备传出,在他听来,也如同天籁。
足以慰藉漫漫长夜。
他最喜欢白天休息间隙和晚上交班前后。
悄悄地溜到酒店一层大堂的边角。
躲在巨大的盆栽植物或装饰柱的阴影里。
偷偷地、贪婪地看着慧佳穿着那身洁白礼服工作的样子。
那景象,在他眼中,被赋予了超越现实的神圣美感。
晨曦微露时。
阳光以一种近乎神圣的、低入射角度穿透巨大的玻璃幕墙。
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流动的、毛茸茸的金色光边。
勾勒出她优雅的颈部曲线和柔美的肩膀轮廓。
她微笑着向早起的客人问好。
那笑容在晨光的渲染下,纯净而充满活力。
午后,太阳运行到更高位置。
光线变得平直而强烈。
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清晰的影子。
她依旧站得笔直。
耐心地回答着客人的各种询问。
傍晚,当日光渐次隐退,华灯初上。
璀璨的人造灯光——水晶吊灯的、壁灯的、射灯的——交织成一片富丽堂皇的光晕。
将她温柔地笼罩在其中。
她像一颗被能工巧匠精心打磨、妥善安置在黑色丝绒衬底上的温润珍珠。
散发着柔和而坚定、不容忽视的光芒。
那光,如此温暖。
仿佛蕴含着某种爱的光辉与能量。
即使他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
隔着那无法跨越的、服务生与迎宾员的身份鸿沟,远远地凝视。
那光芒映入他的眼帘。
短暂地照亮他心底的晦暗。
随即又被音响室里那无边无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操作台上幽绿、暗红的冷光彻底淹没、吞噬。
他感到自己正被这片无尽的、冰冷的黑暗所蚕食。
他必须找到一种方式。
一种笨拙却绝对执着的方式。
去连接这被冰冷现实和森严等级割裂开的两端。
去证明自己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去维系那根连接着光源的、纤细却坚韧的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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