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覆盖了那晚离别的足迹,也覆盖了城郊铁路旁那片荒弃的小树林。时间,在寂静与风霜中,悄然翻过一页又一页。
昏黄路灯下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木屋,成了这片荒凉地界里一个突兀而孤独的存在。它由粗糙的废弃木板和锈蚀的铁钉构成,缝隙被寒风轻易穿透,屋顶薄薄地积着一层雪,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又在夜晚的低温中凝结成冰。那件铺在“地板”上的旧外套,早已失去了秋桐残留的体温,变得冰冷、僵硬,沾染了灰尘和偶尔被风卷进来的枯叶碎屑。
然而,对于蜷缩在其中的小鸟来说,这冰冷粗糙的方寸之地,却是它世界崩塌后,唯一仅存的、带着她气息的港湾。
秋桐离开后的第一个黎明。
当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透过木屋缝隙和圆形的门洞,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时,木屋里的小鸟,动了。
它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小小的脑袋转向门洞的方向。那双曾经黑亮如豆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里面盛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期盼。它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挪到门洞边缘。冰冷的木刺刮蹭着它腹部的绒毛,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它浑然不觉。
它将小小的脑袋探出门洞。寒风立刻卷着雪粒扑打过来,让它瑟缩了一下。但它的目光,却死死地、执着地投向远方——投向秋桐昨夜消失的那条小路的尽头,投向那片被低矮房屋和工厂烟囱轮廓切割的、灰蒙蒙的天际线。
它在看什么?
它在等谁?
那个将它从冰冷的泥泞中捧起,为它筑起这简陋巢穴,又在风雪中决然离去的背影……还会回来吗?
它不知道。巨大的悲伤和失去家园的痛苦,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它小小的胸膛上,让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但一种更深沉、更固执的本能,驱使着它守在这里,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啾……”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无尽哀伤和困惑的鸣叫,从它微微张开的喙中溢出,迅速被寒冷的晨风撕碎、吞没。
它就这样,在门洞口,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个凝固的守望者雕像。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它小小的身体。它偶尔会因寒冷而剧烈地颤抖一下,缩回木屋深处,在那件冰冷的旧外套上蜷缩片刻,汲取一点点可怜的、心理上的慰藉。但很快,它又会挣扎着回到门洞口,继续那无望的凝望。
日升,日落。
云聚,云散。
雪落,雪融,又再次覆盖。
日子在单调而沉重的守望中,一天天流逝。小木屋成了这片荒地里唯一的、微弱的生命坐标。
每日清晨,无论风雨霜雪,小鸟都会准时出现在门洞口,朝着固定的方向凝望,直到暮色四合,寒气刺骨,才不得不缩回木屋深处。它的姿势几乎未曾改变——小小的头颅微微昂起,身体紧绷,眼神专注而空洞,仿佛要将那灰暗的地平线看穿。
冬天展示着它全部的威力。寒风像刀子般刮过树林的枯枝,发出尖利的呼啸,也无情地灌进木屋的缝隙。融化的雪水在夜间冻结,将木屋的缝隙和门洞边缘裹上一层滑溜的冰壳。觅食变得异常艰难。附近能找到的草籽、小虫几乎绝迹。小鸟只能冒险飞到稍远一些的垃圾堆边缘,寻找一点残羹冷炙或冻僵的小虫。每一次外出,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野猫警惕的绿光,孩童投掷的石块,以及呼啸而过的车辆。它变得更加瘦弱,羽毛也失去了部分光泽。
那场险些夺命的重病和最初撞击电杆留下的隐患,如同潜伏的幽灵,在日复一日的消耗和严寒中,悄然显现。
它变得极易疲倦。即使是飞到最近的垃圾堆觅食,往返也让它气喘吁吁,需要蜷缩在木屋里很久才能缓过来。守望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有时在门洞口站不了多久,就不得不缩回去休息。
最明显的是飞行。它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滑翔、盘旋。每一次振翅都显得格外吃力,翅膀扇动的幅度变小,频率变慢。飞行高度越来越低,距离也越来越短。遇到稍强的风,它便像断线的风筝般失去控制,只能狼狈地迫降在地面,剧烈喘息。它曾试图飞向记忆中那片废弃厂区的高空,想再看一眼那个冰冷的巢穴,但仅仅飞到一半的高度,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它便如同秤砣般坠落,幸好被一棵枯树的枝条挂住才幸免于难。那次之后,它对天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它的头会偶尔毫无征兆地偏向一侧,维持几秒钟,眼神出现短暂的涣散,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内部的眩晕或疼痛。进食时,吞咽也变得有些困难,有时会突然停顿,发出轻微的呛咳声。它变得异常嗜睡,在木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昏昏沉沉。
小木屋,这个简陋的庇护所,成了它唯一的安全区。只有在里面,蜷缩在那件冰冷但熟悉的外套上,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尽管身体依旧寒冷)。它不再试图探索远方,活动范围仅限于木屋周围十几米的区域。对秋桐的守望,成了支撑它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尽管这支柱本身也摇摇欲坠。
季节在无声中更迭。凛冽的寒风渐渐带上了丝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虽然夜晚依旧冰冷刺骨。覆盖地面的厚雪开始消融,露出下面枯黄板结的泥土和去冬留下的**落叶。树木僵硬的枝条上,似乎也萌动了一点极其微弱的绿意。
这天清晨,天空是许久未见的澄澈的蔚蓝。几缕金色的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如同温暖的利剑,笔直地洒向大地。空气清冽,带着泥土解冻和草木萌芽的清新气息。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预示着新生的春日之晨。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恰好穿过小木屋圆形的门洞,温柔地、精准地落在蜷缩在旧外套上的小鸟身上。
温暖。
一种久违的、如同母亲怀抱般的温暖,瞬间包裹了它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阳光亲吻着它的羽毛,渗透进皮肤,驱散了积郁一整个寒冬的寒意。它那被阴翳笼罩的眼睛,在这温暖的光线下,似乎也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清澈和光泽。
小鸟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束灿烂的阳光,望向门外那片被金色渲染的世界。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如同解冻的溪流,在它沉寂已久的心底悄然涌动。
它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和明亮了。寒冷、饥饿、病痛、孤独、无望的守望……这一切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暂时驱散了。它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真正的家——那个温暖的、充满亲鸟气息和兄弟姐妹叽喳声的巢穴里,每个清晨,阳光也是这样温暖地唤醒它们。
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冲动,猛烈地冲击着它虚弱的神经!
飞翔!
它要飞翔!
飞到那阳光里去!飞到最高的地方!看看这温暖的光究竟来自何方!看看这片被阳光笼罩的大地!看看……那个离去的背影,是否会在这样美好的清晨,沿着阳光铺就的金色道路,回到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那潜伏的旧伤,身体的虚弱,飞行的障碍……在这一刻,都被这金色的希望和本能的热望彻底压制!
“啾……” 一声微弱的、却带着久违活力的鸣叫,从它喉咙里发出。它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小的爪子紧紧抓住冰冷粗糙的“地板”,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它走到门洞口,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身上,将它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而充满生机的空气。然后,它张开了翅膀——那对曾经矫健有力、如今却显得单薄无力的翅膀。阳光透过稀疏的羽毛,在地面投下模糊的、颤动的影子。
它最后看了一眼小木屋,看了一眼那件承载着秋桐最后温情的旧外套(此刻在阳光中仿佛也焕发了生机),又看了一眼秋桐离去的方向——那条小路在晨光中清晰可见,蜿蜒着,消失在一片新绿的树影之后。
下一秒,它猛地一蹬木屋的边缘,用尽生命里残存的、也是最后的所有力量,奋力地振翅而起!
翅膀扇动!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小小的身体,如同一枚离膛的、射向朝阳的金色子弹,冲出了阴暗冰冷的木屋,冲进了广阔无垠的、被金色阳光充满的蓝天!
风在耳边呼啸!阳光温暖地包裹全身!久违的自由感!久违的俯瞰大地的视角!它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畅快,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
它飞起来了!
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着那片最高、最澄澈的蓝天,歪歪斜斜,却异常执着地向上攀升!
地上的景物在飞速缩小:那个庇护它一冬的、歪斜的小木屋,此刻看起来那么渺小,像一个遗落在荒地上的玩具盒子;那半截倒塌的水泥墙;那片开始萌发点点新绿的枯树林;远处铁轨反射着阳光的冰冷光泽;更远处,城市朦胧的轮廓在晨光中苏醒……
它飞得越来越高。阳光越来越刺眼,空气越来越稀薄寒冷。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翅膀如同灌满了冰铅,每一次扇动都变得异常艰难,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那熟悉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一**地冲击着它的大脑。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发黑。
但它没有停下!它还在向上!向着那轮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的金色太阳!它仿佛看到了巢穴中亲鸟温暖的羽翼,看到了秋桐转身离去前最后回望时眼中复杂的温柔(那是它在绝望中反复回味的唯一暖色)……它要把这一切,都告诉那温暖的太阳!
就在它几乎要触碰到那最纯净的蓝色天幕,沐浴在毫无遮挡的、最炽烈的金色光芒中时——
“嗡……”
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如同金属震颤般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冰冷地切入了这片充满希望的晨空!声音来自下方,来自一条贯穿这片区域、连接着城市与远方的银灰色长蛇——高压输电线!
小鸟那早已被眩晕和疲惫模糊的视线,那被金色阳光晃得几乎失明的眼睛,完全没有捕捉到那几根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绷得笔直的电线!它全部的心神,都沉醉在这奋力的攀升和对阳光的追逐中!
当那几根冰冷的、反射着刺目阳光的金属线缆,如同死神的绞索般,瞬间填满它模糊的视野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没有恐惧的尖叫,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规避的动作!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在清晨寂静的空气中骤然炸响!
不是清脆的碰撞,而是□□与冰冷坚硬金属之间,毫无缓冲的、毁灭性的接触!那声音,像一袋沉重的湿面粉狠狠砸在铁皮屋顶上,又像一根枯枝被巨大的力量瞬间折断!
撞击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 几片灰蓝色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羽毛,如同被惊散的蝶群,从撞击点凄美地、无声地四散飘飞开来,在金色的晨光中划出绝望的弧线。
* 小鸟那小小的、刚刚还充满力量向上冲刺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以一种完全失控的、扭曲的姿态,猛地向后上方弹起、翻转!
* 它的脖颈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向后弯折,翅膀一只怪异地张开,另一只则紧贴着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经连接。
* 那双在撞击前一刻还倒映着金色阳光的黑亮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瞳孔猛地放大,凝固着最后一丝凝固的、对光明的渴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 一缕极其细微的、鲜红的血线,如同一条细小的红蛇,从它微微张开的喙角蜿蜒渗出,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刺眼而妖异。
短暂的滞空后,那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的、小小的身躯,开始坠落。
不再是飞翔的姿态。
而是像一块被抛弃的石头,一颗陨落的流星,一条断了线的风筝。
它翻滚着,无力地、沉重地,朝着下方那片刚刚萌发新绿、充满生机的大地,直直地坠落下去。
阳光依旧灿烂,无私地照耀着这片初春的大地,照耀着那个歪斜的小木屋,也照耀着那条冰冷的、在阳光下沉默矗立的电线杆,以及那几根刚刚完成了一次死亡收割的、绷得笔直的银色电线。
几片飘散的羽毛,在气流中打着旋儿,缓缓地、无声地,朝着小木屋的方向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进了那个圆形的门洞,轻轻地、覆盖在了那件冰冷的、铺在木屋“地板”上的旧外套上。
木屋内部,依旧残留着一丝清晨阳光带来的微温。那件旧外套,在门洞透进的光线下,依稀还能看到秋桐缝补过的针脚痕迹。
只是,那个曾蜷缩其上、日复一日守望的小小生命,再也不会回来了。
树林里,一只早起的麻雀,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无忧无虑的鸣叫。远处,第一列火车拉响了汽笛,呼啸着驶过冰冷的铁轨,奔向未知的远方。金色的阳光,铺满了大地,也照亮了电线杆下那片新绿的草地,以及草地上,那个无声无息、永远沉睡了的小小身影。
它最终飞向了阳光,却陨落在追逐光明的路上。那简陋的木屋,成了它永恒的守望台,而木屋旁冰冷的电线杆,则成了它生命旅程最终的、无言的墓碑。春天的暖意,终究未能融化那深埋在旧伤与宿命中的寒冰。归途的终点,是永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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