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兽医站”那间弥漫着草药味和动物体味的狭小隔间,成了秋桐和小鸟临时的避风港,也是与死神拉锯的战场。整整三天三夜,秋桐几乎没有合眼。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跪坐在那台破旧“小太阳”散发的橘黄色光晕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输液管里那缓慢滴落的透明液体,一只手始终轻柔地覆在小鸟冰凉的身体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生命律动。
老陈头每天进来几次,检查小鸟的情况,更换药液,偶尔喂一点他熬制的苦涩汤汁。每一次,他都只是沉默地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刻着沉重的忧虑。小鸟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有时又陷入更深沉的昏迷,身体冰凉僵硬得吓人。秋桐的心就在这希望与绝望的悬崖边反复坠落、攀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她全部的神经,让她精疲力竭,却又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贴身口袋里那六块八毛钱,早已作为微不足道的谢意,硬塞给了老陈头。剩下的“债务”,她只能靠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捡瓶子来偿还。离开兽医站时,她把小鸟小心地裹在自己最贴身的一件破旧背心里,用体温维持着那点微弱的暖意,然后背上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破碗、破盆、破衣服)的包袱,一头扎进城市黎明前的寒冷与污浊中。
捡瓶子的过程变得异常艰难。她的心思全在兽医站里那只生死未卜的小鸟身上,动作变得机械而迟钝,好几次差点被疾驰而过的车辆刮到。恶臭的垃圾桶似乎也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翻找时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她强迫自己加快速度,麻木地重复着弯腰、翻找、捡拾的动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捡一个,就能早一点还清一点债,就能让老陈头多用一点好药。
每一次带着微薄的收获回到兽医站,看到小鸟还活着,只是依旧昏迷,秋桐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搓着,既庆幸又痛苦。她将换来的零钱,哪怕只有几毛,都郑重地交给老陈头。老陈头看着那些沾着污渍的硬币和纸币,再看看秋桐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和冻得裂口的手,总是沉默地叹口气,收下,然后转身去配药。
第三天傍晚,当最后一瓶药液即将滴完时,奇迹发生了。
一直昏迷不醒的小鸟,紧闭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它蜷缩的小爪子也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秋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在小鸟身上。
“啾……”
一声极其微弱、细若游丝,却清晰可辨的鸣叫,如同天籁般,在寂静的隔间里响起!
秋桐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冲垮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堤坝。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冰冷干裂的脸颊,砸落在小鸟的绒毛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脊。
“小鸟?小鸟!你醒了?你听到我了吗?”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难以置信。
小鸟的眼睛极其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那层浑浊的灰翳似乎褪去了一些,露出一点久违的、属于生命的光泽,尽管依旧黯淡而迷蒙。它似乎认出了秋桐,小小的脑袋极其轻微地在她手指上蹭了蹭,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啾……”,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依赖。
“活了!陈伯!它醒了!它叫了!” 秋桐激动地朝着外面喊道,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老陈头闻声进来,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惊讶和如释重负。他仔细检查了小鸟的情况,摸了摸它有了些温度的脚爪,点点头:“命硬啊!算是暂时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不过身子太虚了,经不起折腾。得好好养着,不能受冻,不能饿着,更不能乱飞。至少还得在我这待个三五天,观察观察,再打几针巩固一下。”
“好!好!谢谢陈伯!谢谢您!” 秋桐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只要能救活它,别说三五天,就是三五个月,她也愿意在这里捡瓶子还债!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漫长煎熬后短暂的、带着药草苦涩味的安宁。小鸟的生命力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小草,一点点恢复。它开始能小口小口地吞咽老陈头熬的米汤和药汁,眼睛里的神采也一天天明亮起来,虽然依旧虚弱,无法飞行,甚至站立都有些摇晃。它大部分时间都依偎在秋桐怀里,或者卧在“小太阳”前温暖的旧报纸上,用那双重新有了光彩的黑豆眼,安静地注视着秋桐忙碌——她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在城市的垃圾堆里拼命地翻找着那些能换钱的塑料瓶和易拉罐。
她捡得更卖力了。小鸟的康复给了她无穷的动力,也加深了那份沉甸甸的债务感。老陈头虽然没再提钱的事,但秋桐心里清楚,那些消炎针、营养液、还有这几天的食宿(虽然只是角落里的一张破席子),都不是免费的。她必须尽快攒够一笔钱,不仅是为了还债,更是为了接下来的旅程——小鸟需要营养,需要保暖,路途上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半个月后,小鸟终于能稳稳地站在秋桐的手掌上,虽然飞起来依旧歪歪斜斜,只能扑腾很短的距离。它头顶那几缕曾经结块的绒毛,在秋桐的细心梳理和温暖的呵护下,重新变得蓬松柔软。它偶尔会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虽然不如以前响亮,却让这间破旧的兽医站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这天傍晚,秋桐将一叠比以往厚实不少的零钱——足足有三十多块,这是她半个月来省吃俭用、拼命捡拾换来的——郑重地放在老陈头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陈伯,这些……您先拿着。我知道还差很多……” 秋桐的声音带着感激和愧疚。
老陈头正在给一只病恹恹的土狗打针,头也没抬,只是摆摆手:“行了行了,丫头,心意我领了。这钱你留着路上用吧。这鸟娃子能活过来,是它的造化,也是你的心诚。走吧,带它回家去吧。”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透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秋桐的眼眶再次湿润了。她深深地对老陈头鞠了一躬,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的:“谢谢您,陈伯!救命之恩,我秋桐……永远记着!”
告别了这位沉默寡言却心藏慈悲的老兽医,秋桐背上包袱,将小鸟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胸前特意用旧布缝制的一个简易小袋子里——这样既能保暖,又能随时感受到它的存在。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小巷和那扇油漆剥落的小木门,然后转身,再次踏上了那条漫长而未知的归途。
这一次,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坚定。小鸟在她胸前的布袋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陌生景象。它的眼神里少了之前的恐慌和迷茫,多了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宁静和对秋桐全然的依赖。
接下来的路途,依然充满了艰辛,但心境却截然不同。
虽然离开了兽医站,但秋桐身上的钱依旧少得可怜(除去给老陈头的,只剩不到二十块)。她必须更加精打细算。住店是奢望,只能在桥洞、废弃建筑、甚至郊外的草垛里过夜,忍受更深重的寒冷和露水。食物依旧是冷硬的馒头和自来水,偶尔能捡到菜市场丢弃的、还算完整的烂菜叶,就算改善伙食。小鸟需要补充营养,秋桐只能忍痛隔几天买一个最便宜的鸡蛋,煮熟了,把蛋黄捻碎了喂给它。看着小鸟小口啄食蛋黄时满足的样子,秋桐啃着冰冷的馒头,胃里虽然空,心里却有一丝奇异的暖流。
之后进入稍大一点的城市,壁垒更加森严。快餐店、小面馆门口醒目的“禁止宠物入内”标识,像冰冷的墙壁将她们隔绝在外。秋桐只能买了食物,带着小鸟在寒风中蹲在街角匆匆吃完。路人或好奇、或嫌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有一次,她想带着小鸟进一家大型超市的卫生间洗把脸,被保安毫不留情地驱赶出来。每一次被拒绝、被驱赶,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提醒着她们与这个“正常”世界的格格不入。
小鸟虽然活了下来,但那次重病和最初的撞伤,显然留下了隐患。小鸟的飞行能力大不如前,飞不高,也飞不远,飞一会儿就会气喘吁吁,需要停下来休息很久。遇到稍微强一点的风,它就会像一片落叶般失去控制。秋桐时刻提心吊胆,不敢让它离开自己视线太久。同时,它对寒冷也异常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瑟瑟发抖。秋桐只能把自己的外套裹得更紧,尽可能地为它多保留一点温暖。
共同的磨难,将她们的联系锻造得更加紧密。夜晚露宿时,小鸟会主动钻出布袋,蜷缩在秋桐的颈窝或手心里,用小小的体温为她驱散一丝寒意。秋桐捡瓶子时,小鸟会安静地待在她肩膀上或附近的树枝上,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提醒她避开危险(比如疾驰的车轮或凶恶的野狗)。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秋桐能从小鸟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声特定的鸣叫中,读懂它的需求(饿了、渴了、冷了、害怕了)。而小鸟看向秋桐的眼神,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恋,仿佛她就是它的整个世界。
时间在风餐露宿中悄然流逝。深秋的寒意被初冬的凛冽所取代。枯黄的落叶被冰冷的雨水打落,融入泥泞。她们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或繁华或破败的城市,跨过了一道又一道或宽阔或湍急的河流。秋桐的脸颊被寒风刻上了更深的痕迹,手背上的冻疮裂开又愈合。背上的包袱似乎越来越沉重,里面除了破碗破盆和衣服,还多了沿途捡来的、能稍微御寒的破毯子和捡到的半瓶冻疮膏。小鸟的羽毛在秋桐的悉心照料下,倒是保持了光泽,体型也恢复了一些,只是那偶尔流露出的、对飞翔力不从心的沮丧眼神,依旧让人心疼。
这天,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冰冷的雨丝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无声地飘落。秋桐裹紧了身上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包括那块捡来的破毯子),将小鸟严严实实地护在胸前的布袋里,只让它露出一点点缝隙透气。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泥泞不堪的郊区公路上,鞋子早已湿透,冰冷刺骨。视野里一片灰蒙蒙的,只有前方模糊的道路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巨大城市轮廓。
就在这时,胸前布袋里的小鸟突然剧烈地躁动起来!
“啾!啾啾啾!” 它的鸣叫不再是平时那种依赖或警惕的叫声,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激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它拼命地用小脑袋顶着布袋的开口,试图钻出来,小小的身体在布袋里不安分地扭动着。
秋桐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小心地拉开布袋口:“怎么了小鸟?冷吗?还是……”
她的话音未落,小鸟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布袋里钻了出来,不顾冰冷的雨雪,扑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了起来!它没有飞远,而是在秋桐头顶盘旋着,发出更加高亢、更加急促的鸣叫,那声音穿透冰冷的雨幕,带着一种秋桐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般的呼唤!
“啾——!啾啾啾——!”
秋桐的心猛地一跳!她顺着小鸟盘旋的方向望去。灰暗的雨幕中,前方那座巨大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看不到边际的钢铁森林。但引起小鸟如此剧烈反应的,并非城市的整体,而是城市边缘,靠近她们现在所处位置的方向,一片特殊的区域——
那是一片巨大的、已经废弃的工业区。高耸入云、锈迹斑斑的冷却塔如同沉默的巨人,巨大的厂房框架只剩下黑黢黢的钢铁骨架,在雨雪中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纵横交错的、同样锈蚀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缠绕其间。更远处,依稀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反射着冰冷光泽的河流,以及河对岸一片相对低矮、密集的居民区轮廓。一条熟悉的、带着弧线的高架铁路桥,从废弃厂区边缘横跨而过,延伸向城市深处……
这片景象,带着一种破败、冰冷、被时代抛弃的荒凉感。然而,小鸟的反应却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它不再盘旋,而是像一支离弦的箭(尽管依旧有些歪斜),朝着那片废弃厂区的方向,奋力地、不顾一切地飞去!它的鸣叫声穿透雨雪,带着一种近乎哭泣的狂喜和急迫!
秋桐站在原地,冰冷的雨雪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看着小鸟那奋力飞向那片荒凉景象的背影,看着它那从未有过的激动姿态,一个巨大的、让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疲惫!
难道……难道那里……就是……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锁定那片在雨雪中显得格外萧瑟破败的废弃工业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希望!一种久违的、巨大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寒冷、疲惫和绝望!她甚至忘记了背上沉重的包袱,忘记了湿透冰冷的双脚,忘记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苦难!
“小鸟!等等我!” 秋桐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力量,在冰冷的雨雪中响起。她迈开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腿,朝着小鸟飞去的方向,朝着那片象征着“家”的、破败而冰冷的钢铁轮廓,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雪粒,模糊了她的视线,泥泞的道路让她步履蹒跚,但她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胸中那团沉寂已久的火焰,被小鸟那撕心裂肺的鸣叫彻底点燃!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那望不到头的归途,终于在地平线上,撕开了一道清晰而沉重的裂口!
小鸟的身影在雨幕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但它那激动人心的鸣叫,却如同灯塔的强光,穿透了层层雨幕,为秋桐指引着方向!那片废弃的工业区,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那条冰冷的河流,那座熟悉的高架桥……在秋桐此刻的眼中,不再是冰冷破败的象征,而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神圣的所在!
希望,如同这漫天冰冷的雨雪中骤然点燃的一簇熊熊烈火,照亮了前方泥泞的道路,也瞬间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归途的终点,那扇紧闭了太久太久的“家”的门扉,似乎就在眼前,在雨幕的尽头,在那些沉默的钢铁巨人的注视下,等待着被推开!
她奔跑着,追逐着天空中那个小小的、指引着希望的身影,泪水混合着雨水,滚烫地流下。那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希望的洪流!漫长的跋涉,无尽的苦难,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骤然升起的、巨大而真实的希望赋予了沉重的、近乎神圣的意义!目标,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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