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雪仿佛被那骤然升腾的巨大希望点燃,瞬间失去了刺骨的威力。秋桐奔跑着,湿透的鞋子在泥泞中发出沉重的“噗嗤”声,冰冷的泥水溅满了她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裤腿。她全然不顾,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雨幕中那个小小的、奋力飞行的身影。
小鸟像是着了魔,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它不顾自己大病初愈、飞行不稳的身体,不顾这恶劣的天气,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歪歪斜斜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那片废弃工业区的深处飞去。它的鸣叫穿透雨声,不再是往日的依赖或警惕,而是一种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思念与急迫的呼唤,一声声敲打在秋桐的心上,也敲打在这片死寂的钢铁废墟之上。
“啾——!啾啾啾——!”
这声音是号角,是明灯,是秋桐此刻全部力量与希望的源泉。她大口喘着粗气,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灼痛,双腿如同灌满了冰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她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背上沉重的包袱,湿透冰冷的衣物,脚下泥泞的道路,所有身体的痛苦都被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压制了下去。
近了!更近了!
锈迹斑斑、如同史前巨兽骸骨般矗立的冷却塔,巨大的厂房框架只剩下狰狞的黑色钢铁骨架,纵横交错、覆盖着厚厚铁锈的粗大管道……这片曾经轰鸣喧嚣、如今死寂冰冷的工业废墟,在灰暗的雨雪天幕下,更显出一种末日般的荒凉与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潮湿的尘土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残留的刺鼻气息。
小鸟的身影在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般的厂房残骸上空盘旋了一圈,发出更加高亢、更加急促的鸣叫,然后猛地一个俯冲,朝着厂房侧后方、靠近一根巨大烟囱底部的位置扎了下去,消失在雨幕和杂乱的钢铁结构后面。
“等等我!小鸟!” 秋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冲去。她绕过倾倒的机器残骸,跨过地上散落的、锈蚀的螺栓和碎玻璃,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那片相对避雨的区域——烟囱底部与一截半坍塌的砖墙形成的夹角。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急切地搜寻着。
找到了!
小鸟正落在一截离地面约有两三米高的、锈蚀斑驳的蒸汽管道接口凸起处。那接口处形成一个相对凹陷的平台,平台边缘,紧贴着冰冷潮湿、长满暗绿色苔藓的砖墙,一个由细小的枯枝、柔软的干草和零星的羽毛编织而成的小小巢穴,静静地安放在那里。
那就是它的家!
秋桐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小鸟,它正站在那巢穴的边缘,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翅膀微微张开,黑豆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巢穴内部,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狂喜、呼唤和巨大期待的呜咽声。
“啾…啾啾…啾——!” 它朝着空无一物的巢穴内部,一声声地呼唤着,那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在呼唤沉睡的亲人。
成功了!终于……终于到家了!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席卷了秋桐全身,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和寒冷。她甚至感觉眼眶发热,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下来。她看着小鸟那激动颤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同样澎湃的喜悦和释然。
“找到了!小鸟!我们找到了!” 秋桐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她快步走到管道下方,仰头望着那个小小的巢穴和小鸟激动呼唤的身影。管道锈蚀严重,布满了湿滑的苔藓,但这点高度难不倒从小在底层摸爬滚打的她。她需要爬上去,靠近一点,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也许还能看到小鸟与家人团聚的感人场景——虽然此刻巢穴里似乎空空的,也许它的家人只是暂时出去觅食了?
她将背上的包袱小心地放在墙角相对干燥的地方,搓了搓冻得僵硬发红的手,抓住管道上凸起的锈蚀螺栓和铆钉,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冰冷的、湿滑的铁锈和苔藓触感从指尖传来,但她毫不在意。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管道接口处那个小小的巢穴和小鸟身上。
小鸟对她的靠近毫无反应,它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巢穴内部的呼唤和凝视中。它的叫声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焦躁,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呼唤了这么久,巢穴里依旧寂静无声。
秋桐终于爬到了管道接口的平台边缘。她喘息着,一手紧紧抓住一根冰冷的、锈蚀的管道支架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则撑在湿漉漉的砖墙上。她离那个小小的巢穴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了。她能清晰地看到巢穴编织的精巧结构,看到里面铺垫的、已经褪色发灰的柔软干草和羽毛。一股淡淡的、属于鸟类巢穴特有的、混合着羽毛和干草的气息,夹杂在冰冷的雨雪和浓重的铁锈味中,微弱却真实地钻入她的鼻腔。
然而,她的目光,也终于看清了巢穴内部的全貌。
空荡荡的。
除了那些干草和零星的羽毛,巢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期待中温暖的亲鸟身影,没有毛茸茸的雏鸟,甚至连一枚鸟蛋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空无。
小鸟似乎也终于确认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它停止了呼唤,小小的身体僵立在巢穴边缘,一动不动。刚才那激动颤抖的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石雕般的凝固。它微微歪着头,黑亮的眼睛里,那狂喜和期待的光芒如同被瞬间吹灭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茫然和空洞。它小小的喙微微张开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秋桐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空巢?家人外出未归?还是……迁徙了?她试图寻找一些合理的解释来安抚自己和小鸟。
“别急,小鸟,也许……也许它们只是出去了,很快就……” 她轻声安慰着,声音在空旷的角落显得异常单薄无力。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巢穴边缘靠近砖墙的那一侧。几缕颜色特殊的羽毛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不是普通的、用来铺垫的柔软绒毛。那是几根完整的、带着明显纹路的飞羽。颜色是……灰蓝色?和小鸟翅膀上的羽毛颜色有些相似,但似乎更深一些,也更长一些。而且,它们的位置……散乱地卡在巢穴边缘的枯枝缝隙里,甚至有一根半搭在巢外,被雨水打湿,粘在冰冷的砖墙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秋桐的心头。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极其小心地,从枯枝缝隙里捻起那根半搭在巢外的羽毛。羽毛入手冰凉、沉重,根部带着一种……深褐色的、已经干涸凝固的……污渍?那污渍渗透了羽根,在灰色的羽管上形成一小块刺眼的深色斑块。
秋桐的手指猛地一颤,羽毛差点脱手!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死死盯着那深褐色的斑块,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不,不仅仅是铁锈味!)混合着一种尘封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时空,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嗅觉神经!
不!不可能!
她几乎是扑到巢穴边缘,不顾危险地探身往里看,手指颤抖着拨开那些覆盖的干草。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恐惧。
更多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猝不及防地在她眼前展开!
在巢穴最深处,靠近冰冷潮湿的砖墙根部,干草和羽毛被一种深褐色、近乎黑色的、干涸板结的污渍浸染了大片!那污渍如同丑陋的疤痕,深深地烙印在巢穴的底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几片同样带着深褐色斑点的、更小的灰色绒毛,半埋在污渍的边缘,像被遗弃的残骸。而在那片触目惊心的污渍中心,赫然静静地躺着一根完整的、灰蓝色的飞羽!
这根羽毛,比秋桐刚才捡到的那根更长,颜色更深,羽片更加宽阔有力。它本该在阳光下闪耀着生命的光泽,此刻却像一支折断的箭矢,凄惨地斜插在那片深褐色的死亡印记之上。羽根处,同样沾染着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深褐色!更让秋桐魂飞魄散的是,在那根羽毛旁边,紧贴着冰冷的砖墙缝隙,一小滩已经干涸成暗黑色、如同陈旧油漆般的东西,在雨水浸润下,微微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干涸的血迹!
一大片!深褐色!凝固!浸透了巢穴的底部!
还有那根带着同样污渍的、完整的、属于成年鸟的飞羽!
以及那摊……暗黑色的、如同最后印记的血痂!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秋桐的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声音——雨声、风声、远处城市的喧嚣——瞬间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希望!那刚刚点燃、熊熊燃烧、支撑着她奔跑而来的巨大希望!那承载了所有苦难、所有坚持、所有信念的“家”的幻梦!就在她眼前,在这冰冷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巢穴里,被这深褐色的污渍和那根染血的羽毛,彻底地、残忍地、碾得粉碎!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巢穴里那片刺眼的深褐色,仿佛要将它看穿,又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怎么会……这样?
发生了什么?
它的家人呢?它的父母呢?它的兄弟姐妹呢?
那血迹……那羽毛……
它们……它们……
一个最残酷、最不敢深想的答案,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满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僵立如石雕的小鸟,终于动了。
它似乎也终于看清了巢穴深处的景象。它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点从管道边缘跌落。然后,它发出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哀鸣!
“啾——!!!!”
那声音不再是呼唤,不再是喜悦,不再是困惑。那是绝望!是心碎!是幼兽目睹至亲惨死巢穴、家园化作坟场时发出的、最原始、最悲怆的泣血哀嚎!那声音尖锐得刺破雨幕,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不敢置信,在这死寂的钢铁废墟中凄厉地回荡!
伴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哀鸣,小鸟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小小的身体猛地一软,直直地从那冰冷的管道接口边缘,朝着下方坠落!
“小鸟!” 秋桐从巨大的打击和眩晕中猛地惊醒!求生的本能和对小鸟的牵挂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不顾一切地探出大半个身体,手臂在冰冷的雨水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将那下坠的小小身躯捞在了掌心!
入手一片冰凉!小鸟的身体在她掌心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它小小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眼睛紧闭,刚才那声泣血的哀鸣仿佛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和生机。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证明着它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巨大的、毁灭性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重锤,彻底击垮了它。
秋桐紧紧地将小鸟捂在胸口,用自己同样冰冷颤抖的身体试图温暖它。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连同掌心里那只濒临崩溃的小生命,从冰冷的管道边缘滑落下来,重重地跌坐在下方冰冷的、满是泥水和锈渣的地面上。
“噗通!”
泥水四溅。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了她的裤子,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但她感觉不到。她的全部感官,都被掌心里那点微弱的、被绝望彻底淹没的生命,以及眼前那高高在上的、如同血色墓碑般的空巢所占据。
她跌坐着,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仰着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那个小小的、承载了所有希望与最终毁灭的巢穴。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锈蚀的管道,冲刷着冰冷的砖墙,也冲刷着巢穴边缘那几根凌乱的、带着深褐色斑点的羽毛,却怎么也冲刷不掉巢穴深处那片刺眼的、凝固的深褐色污渍。
那污渍,像一只巨大的、嘲弄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下方泥泞中狼狈不堪的一人一鸟。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这里没有团聚,没有温暖,没有家。只有死亡留下的印记,和希望被彻底碾碎后残留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尘埃。
漫长的跋涉,穿越无数的城市荒野,历经千辛万苦,忍受饥寒交迫,承受屈辱白眼,甚至从鬼门关抢回了它的生命……所有这一切的坚持和牺牲,所有的苦难与挣扎,最终抵达的,却是一个早已被死亡和鲜血浸透的冰冷坟冢!
“家”……这就是它心心念念、拼死也要回来的“家”?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秋桐。她紧紧抱着怀里瑟瑟发抖、气息奄奄的小鸟,牙齿因为极度的寒冷和心灵的重创而咯咯作响。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小鸟同样冰冷的羽毛上。
没有声音。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水,和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她仰着头,望着那个在雨幕中模糊的、如同血色伤疤般的巢穴,仿佛要将这残酷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冰冷的雨雪依旧在下,无情地抽打着这片废弃的钢铁坟场,也抽打着泥泞中两个被彻底击垮的灵魂。风声呜咽着穿过空洞的厂房骨架,发出如同亡灵哭泣般的悲鸣。希望燃起的火焰,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和深褐色的死亡印记,彻底浇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比这冬雨更加刺骨、更加沉重的黑暗与绝望。归途的终点,竟是绝望的深渊。
小鸟在她掌心里,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抽噎,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从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彻底藏匿起来。
秋桐低下头,看着它,看着它紧闭的眼睛,看着它微微颤抖的脆弱身躯。她想起它第一次蹭她手指时的依赖,想起它在病中挣扎求生的顽强,想起它苏醒时那微弱却充满希望的鸣叫,想起它一路飞来时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所有关于未来的、模糊的憧憬,关于“家”的美好想象,都在这一刻,随着巢穴中那片深褐色的污渍,化作了泡影。
她还能做什么?她还能去哪里?她怀里这只失去了所有亲人、失去了“家”、甚至可能连飞翔的勇气都一并失去的小鸟,该怎么办?她自己,这个同样无家可归、在命运泥潭中挣扎的孤儿,又该何去何从?
巨大的无力感和迷茫,如同这漫天冰冷的雨雪,将她彻底笼罩。她抱着小鸟,蜷缩在冰冷的泥水中,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砖墙,像两片被狂风骤雨打落的枯叶,在绝望的深渊里,无声地沉沦。只有那冰冷的雨,和心碎的泪水,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响。归途已断,前路茫茫,只剩下一片被血色染红的、冰冷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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