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里为姬煦大婚布置的红绸渐渐褪了色，新瓦也在雨滴冲刷里长出了青苔。娜鲁的白发愈多了，趁腿脚还能走得动，她到西胤来，见到了姬煦的孩子。
胖乎乎的姬煦和胖乎乎的子愿，带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一家三口笑起时几乎一模一样。
这次娜鲁过来，还有一件要事与姬恒和各国使臣商谈——鬼王向人界要枉死城。
姬恒道：“鬼界闭关锁国三年，我们几乎不知里头的境况。鬼王首次来信，便是要回枉死城，实在太张狂。”
娜鲁抿着茶，目光从杯沿抬起，“哦？鬼王未与诸位来往？那位可是常常与我长谈。”
姬恒与杭毓同时看向娜鲁，杭毓问：“大君，鬼王……如何？”她想问颜则这几年可好，颜则接受他们送去的吃穿用，却一直不出来见他们。
娜鲁盖上杯子，慢悠悠道：“这位鬼王不同以往，她要回枉死城，是想要与人界再通往来。”
各国皆是大惊，面色犹疑不决。鬼界与人界大不同，倘若按照旧往枉死城那种交易，连寿命都能交换。这是天大的诱惑。但人界对鬼界的破坏力心有余悸，尚且畏惧，谁敢保证鬼界没有“心怀鬼胎”？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姬恒缓缓起身，道：“此事事关重大，请大君邀鬼王前来，面谈。”
***
“不行啊，姬恒自诩人皇，死活不肯交回枉死城”。娜鲁是这样告诉鬼王的。
于是鬼王在月黑风高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西胤帝宫里。
“来了？坐吧。”姬恒如此熟稔，像是与颜则早有约，两人也不曾隔着三年不见。
“你弄了个孩子？”颜则有几分异样，
“哦，不是我的。是小煦的，取名姬松。”姬恒擦干净小孩嘴巴上的米糊，抓起衣领子，拿给颜则看。他就是给她看看，但她以为他是让她抱一下。结果颜则真就抓到了手里。
两人像是交接一件兵器似的。
姬恒道：“小煦大婚给你发过请帖、小孩满月酒也邀过你，你都不来。”
“没空。”颜则言简意赅。她像是看一件奇怪的东西，把小孩正面侧面后面都看了一下，“好重。”
“咳，喂得太好。”姬煦和子愿都爱吃，两人从北吃到南，从南吃到西。起初子愿怀上了小孩都不知，还是去司命宫看望师父时，被医仙望出来的。
姬恒把小孩抱走了，让颜则吃满桌佳肴美酒。“凑巧给你碰上了。”实则是让娜鲁送信后，日日都备着。但姬恒不会说出来。
颜则吃的不多，每样尝了个味就饱了。不过好歹比以前好些，以前都不吃人食。
姬恒倒了茶给她，问：“身体里颜朔造成的伤害都炼化了？”
颜则点头道：“早就炼化了。”她从月亮辉光中聚形时，颜朔的力量就已经全部是她的了，甚至包括颜朔“本身”，都是她的了。她身体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布满黑色纹路，她想要什么样的身体，就能化作什么样的身体。
“鬼界在你治下，向着人界靠近？”
“不算靠近，总之有点‘人样’。”
“应该不轻松吧，为何费这些力气？”回到人界来的话，也能像姬恒一样，过上平静的好日子。
颜则转了转杯子，道：“被杀死的‘颜则’杀过很多人。我既然‘继承’了她的力量与筹谋，就不能假装不知道她的罪孽。”
“那时她不能拒绝鬼王，她需要时间成长，筹备。”
“终究还是杀了人。”颜则说。
姬恒想起多年前在北稷都城，颜则的好友握住鬼谏，不让颜则杀人。她说：颂璟，别杀人，会追悔莫及的。“为何不许我去帮你？”
颜则彻底封锁了鬼界，仙和姬恒都不能探入。她对此避而不谈，伸手去抓姬煦儿子的小胳膊。那小孩就一边嚼糖糕，一边眯着眼睛朝她笑。他毫不怕生。
“你不想让杭毓他们插手？但我不一样，我并不受鬼气影响。”
颜则瞧他一眼，说：“你已经被影响透了。”数个阎王的鬼气被他强行吸纳，加上一次次放大黑夜之阵，姬恒的身体早就支离破碎。元圣仙尊的仁慈只能帮他缓解，而不能拯救。颜则用她的力量去压制，也早就无法挽回。“多活几年吧，别给自己找事。”
“能活到今年，已经够可以了。”姬恒满不在乎。这从来不是他要考虑的事。
颜则就不说了，反正说不动。她道：“枉死城，你早就答应过给我。”她收容过一些不想参与混战的鬼到枉死城，但它们拒绝不了鬼王的召唤，最后还是扑入了战场里，枉死城已经变成一座空城了。
姬恒说：“我没说不是你的。”
“那你叫我来？”
“你宁愿跑千里远去找我母皇问策，也不到近在咫尺的西胤来。倘若我不逼你，是不是我的丧礼你也说没空？”
“走鬼门去大河，很近。”
姬恒从来不苟言笑，这会都被气笑了，“颜则，你真是只吝啬鬼。你走吧，明日到枉死城去，龙骧军会撤退。”
颜则点点头，“半年之后枉死城的鬼气会被镇压到地下，凡人可以进来做生意。”她起身要走了，小孩张着圆手，要她留下似的。但颜则和姬恒谈事总是这样简洁明了，她不会停步。
“明天你再到人界来一趟。”姬恒又说。
“何事？”
“你‘死去’那半年多，我们给你盖棺建坟的事。”
***
颜则坟头的香火就没断过，长明灯夜夜作陪，驻守在此的巡逻军一日三换，片刻不空。三年前那会，姬恒和杭毓他们常来此处。姬煦一边怕颜则怪他们扰她的清净，一边怕她饿着冷着，时不时揣着东西来溜达。
后来颜则回来了，杭毓提过一次墓地的事，姬恒没作答，于是就搁置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姬恒难得出帝宫，坐着轿辇到了皇室陵园里。此处花草丰茂，日头钻过一片片浓绿的新叶照射下来。姬恒坐在旷阔的椅子上，抬头透过绿叶看太阳，心思难以琢磨。
杭毓在中书省执勤时，接到陛下口谕到陵园来。她想起陛下今早发的诏令，要龙骧军撤出枉死城。她猜是陛下见过颜则了，而今日大抵是要将这处墓地先封住。于是她张罗些红绸之类的带过来。
她到得晚，姬煦已经挽着子愿到了，娜鲁抱着小松在一旁。她眼神亮了亮，因为看见宿淮竟也在此。她一直忙着政事，许久不见宿淮了。
她跃马落地，先给师兄见礼，直起身，忽见铜刀端墨，弯腰在墓碑前。
姬恒也弓着身，手中提着笔。手腕提动，金笔一撇一捺都有力极了，好似刀锋破阵。他在描墓碑上有些斑驳的字迹。等到他描完最后一笔，颜则姗姗来迟。
姬恒搁下笔，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赵颂璟。”
太久没听见这名字，赵颂璟一时竟有些陌生。她挑眉，让姬恒打开天窗说亮话。
姬恒走向她，将一柄剑交由赵颂璟。那柄剑如此漆黑，像是带着不祥之兆。它见到赵颂璟，轻轻发出低鸣。
姬恒道：“颜则与我同归去。从今往后，你只叫赵颂璟。”
众人听见，霎时静寂，陵园里的夏蝉开始叫了。
“赵颂璟，多好的名字。”娜鲁说。颜则那个小魂魄被送到草原时，她就说她叫赵颂璟。但是姬恒他们叫她颜则。娜鲁不大在意这个，先想起哪个名字，就叫哪个名字。此时，她才想到要问：“是谁为你起的？”
是小榕起的。翻着凡人枯涩的典籍，挑选她觉得最好的字词。
颜则是颜朔赐的，没什么缘由，就那样随口一说。
***
枉死城开城门那日，人皇率领各国使臣率先踏入。这一次迎接他们的，不是挥之不去的恶臭鬼气、贪婪的獠牙，而是像凡人一样穿着衣物，来来往往的鬼。
尽管他们面目或狰狞或魅惑，但他们都没有做出格的事。他们守着小摊，等待客人光顾。摊位上没有姬煦瞎猜的头骨、毒药、寿命，而是地府里才能生长的曼陀罗花、地下深处的矿金、用于打铁的岩浆等等。
杭毓拿起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她问这个值多少钱？摊主是只饿死鬼，他望着杭毓的手腕，擦了擦口水，道：“客官，里头有玉石哟，银子要这么多、金子这么多。”他伸出六根手指比划着，“拿人食来换也可以。当然你要是近来有烦心事，同我抱怨抱怨，多多给些怨气，也可以哟。”
“这得要多少怨气？”
“不多不多，你打算把仇家灭门的怨气就够了。”
“我最大的仇家已经灭门了，看来怨气暂时是不够了。”杭毓捡出一块金子，放在了摊位上。
姬煦伸手把石头从杭毓这拿走，他真看出里头有品质极佳的美玉。“颂璟太有能耐了——”
她真将鬼界调/教出“人样”了。枉死城一点都不枉死，这里就像个藏着宝藏的城邦。今日跟着人皇来到这里的，都是人界有胆识的富商大贾，等他们满载离开，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将涌来。
枉死城的府衙里，东道主正等着人皇一行。姬煦以为会是阴阳罗刹来迎接，他们如今是赵颂璟的左膀右臂，替赵颂璟与各方打交道。但他猜错了，洞开的门庭中央，是赵颂璟等候已久。
鬼王怎会与凡人打交道呢？那可是仰项难及的“神”。
可是鬼王与众人入席，撬开了第一樽迎客酒。三千年后，鬼界易主，要与人做盟友了。
***
因为枉死城通商的事，赵颂璟终于肯常见故交了。有时是她到西胤来，告诉杭毓，枉死城马上要卖什么什么了，你们准备好这些那些，可以来换。有时是姬煦带着妻儿去枉死城，吃点人界见不到的东西，顺便看看赵颂璟在不在。
偶尔，赵颂璟也百忙之中抽空与姬恒见个面，她问姬恒，除了杀掉，还有什么办法解决那些挑拨人与鬼的妖魔？也问如果她要在鬼界颁行律法，怎么定刑才符合情理？
赵颂璟三年的夙兴夜寐，仅仅是将鬼界清扫干净了而已。这里就像一个从混乱中新生的国家，法度、规矩，甚至是“道德”都必须从头开始制定。
她与姬恒见面，总是在聊这些。就像以前，他们聊人界的变更一样。
杭毓若是朝中事务完毕，也会与他们坐谈，一聊就是整宿。还有铜刀，他从未如此为“半人半鬼”的身份感到自得。他是人和鬼来往里，最好的“使臣”，两边他都有身份，都能说一句“公道话”。
姬煦担心他们这么宵衣旰食，早晚出毛病。他办酒宴，要他们赏脸去，不去就让姬松抱着他们的腿哭。
赵颂璟夹着姬松的腋下，把他抱到腿上掂量——更重了，她道：“不去。喝不了。”
姬煦闹她，“颂璟颂璟，你这借口不行，你可是鬼王，人界的酒不过让你尝个味。”
赵颂璟还是不去，她把姬松放到案桌上，姬恒接过去了。她轻描淡写道：“我有孕了，不喝。”
“颂璟，你这借口更是拙劣……”姬煦说着说着，发现屋子里除了他和姬松，其他人面色都严峻起来。“颂璟……你、你、你……”他憋了半天，“谁的啊？”
杭毓和铜刀同时后退。姬煦也往后挪。
姬恒敛起眉，把姬松交出去，让他们先退下。但赵颂璟让他们不必退。
姬恒说：“赵颂璟，此事事关重大。”
“总之就是我有孕了，我打算八个月后生。”赵颂璟说罢，身影一闪，消失了——她回鬼界去了，留下一屋子人满头大汗。
***
鬼王有孕。此事从杭毓这里传到宿淮这，再传到晏岫这，然后上达仙界。
“鬼王有孕？”元圣仙尊指尖微动，露水给青松喂多了。青松打了个只有元圣仙尊能听见的嗝。
晏岫道：“是。”
长龄觉得真是活久见。“赵颂璟能干一件不让我觉得意外的事吗？”
元圣仙尊道：“给鬼王送一份恭贺礼。要宿淮去吧，带上医仙，为鬼王看诊。”
长龄缓缓点头，“是该探探真假。”
元圣摇头，“既是鬼王口中所言，想必不会是假。只是请医仙为她调理一二，毕竟术业有专攻。”
长龄道：“元圣，你在想什么？鬼王的孩子，闻所未闻。若是诞下，恐是三界之中，又一个例外。三界有你和鬼王两个至高无上，已经够多了。”
元圣仙尊觉得长龄此话在理，他道：“那我去看看吧。”他起身，走两步便像阳光一样身影渐虚，然后消失。
长龄没想到他走这么快，她看向晏岫，晏岫又是那副有意思的神情。
“晏岫，你还是早回仙界，少与凡人呆在一起。”长龄说。
晏岫不听长龄的，她也走了。走之前留下话说：“仙尊，你得空多去月老殿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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