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上漫着的积水,溅起细碎的水珠,透过摇晃的车帘,江与眠看到沿街悬起的幌子半湿不干的耷拉着。雨昨夜就停了,今日是个好天气,江家几个孩子一早就被叫起来换上衣裳出门,去见江母口中的“人生不易”。
连日的暴雨才冲刷三伏天的暑气,如今日头升起来倒是白费功夫了,太阳使足了劲,仿佛要把之前的缺席补回来,烘的地上水汽蒸腾,每呼吸一下都像在水里,江与眠最讨厌这样闷湿的天气,车里狭小的空间加剧了她的不适,整个人恹恹的靠在江臻月身上,心里默数着数什么时候能到城东。
“前边路窄,再往前不好进了。”马车停下,驾车的老者下车前去查探,小跑回来道。
江臻月微微挑起帘子瞥了一眼,回望车内的弟妹,沉吟道:“那便下车吧。”
“外边鱼龙混杂,怕是不安全,况老夫人叮嘱了不必下车。”老者犹豫道。
“远远看着如隔雾看花,见不到民生百态,来了也是白来,岂不负了祖母一片苦心。此次出门带足了人手,想来母亲也是料到了这种情况,秦伯不必担心。”江臻月揽住江与眠手上移,轻拍背,“眠眠醒醒,咱们到了。岚儿你牵住姐姐的手,莫要走丢了。”
双脚踩在结实的地上江与眠神智堪堪回转,她抬头四处打量,只见秦伯神情严肃,招呼侍从将他们围住。她同江岚被江臻月一手一个牵着往抚民署走去。
抚民署是官府特地划分安置灾民的地方,在城东昌济坊,内有荐福寺,往日就有寺里僧人和绅士施粥救济贫困,如今用来安置灾民倒也方便。
沿街搭着窝棚,此时日头好,许多人都出来放风,怪不得秦伯说马车驶不进去,被人簇拥着都有些嫌挤。往日来是庙会看花灯,今日却是来看人,江与眠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甫一进去,江与眠便感到无数道视线投在她身上,今日出门为了方便她和江岚穿的银红色圆领袍,取了项圈一应配饰,只用红绳扎了双垂髻,一左一右在江臻月身边倒像是菩萨座下童子。
这样的往日装束上街也算寻常,可如今在灾民堆里,倒有些格格不入,感受四周试探打量的目光,江与眠有些无措,下意识抬头去看江臻月。
本朝民风开放,多有女子着男装,倒也不必特地扮作男子。江臻月也是穿了件小袖圆领袍,扎了盘辫用一条抹额束住,嘴角压低,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江与眠很少见江臻月严肃的样子,一时噤声,移开了视线,目光和探头探脑的江岚对上,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无所适从。
见几人年纪尚小身边没长辈,又衣着不俗,有几个在边上观察许久衣衫褴褛的人大胆上前,嘴里念叨:“贵人行行好……”
话未完便被随侍的人隔开,今日带来的人都是强壮面相凶悍之辈,狠狠一瞪眼便吓退几个胆小怕事的,有几个不死心的大着胆子上前也被呵退。见状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就不敢再上前,畏畏缩缩退到边上,半阖着眼等待下一个目标出现。
江与眠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棚子不太一样,挂着写了个“刘”字的幌子,里面架着口大锅,咕噜冒着热气,衣着干净的人在忙里忙外,江与眠心想:“这就是祖母说的城里绅士出力搭的粥棚吧。”
周围聚了好些衣衫褴褛的人,或坐或站立,皆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里面的人察觉外面的动静,走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作揖道:“小人刘贵,是刘府都管,奉家主之命在此监管事务,某眼拙,敢问贵驾临此,可有驱使处?”
“老奴是江明府府上都管,奉家主之命随同小主人来此视察。”秦伯上前回礼道。
“此方街衢鄙陋,可需小人引路通传?”
秦伯并未立刻回话,折身回来请示江臻月,只见后者微微摇头,又有先前派去探路的人来回禀江家所设粥棚就在不远处。
“贵府隆情,我家小主人铭感五内,然我家三郎已派人接应。倘异日有缘,再劳尊驾导引。”
辞谢那位刘管事,江与眠暗叹:古人交际就是麻烦,尤其是和不熟的人,唯恐说错一句话得罪人。
路行不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五六个人簇拥着,少年瘦了,精神头却不错,身着宝石蓝圆领缺胯衫,头发用布巾裹起来,倒真有几分成熟稳重的样子。此刻江陆正低头和旁人探讨入神,没察觉江与眠等人的到来。
“阿兄!”江岚放声喊道。
江陆微微一愣抬起头,旋即眼中爆发惊喜的光芒,道:“此事待物资到了再议,还须得和其他几家通气,稍后再告诉你们搭在哪里。阿姊!你们到了怎么没人通报我一声,好让我出去接你们。”声音中带着急切和欣喜,江陆驱步上前,“阿姊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瞧瞧加盖的棚子在哪里才好。”
“这几日涌入城中的灾民越发多了,早些规划也好。”
“阿姊说的正是。”江陆张开手中布局图,“阿姊这是我们分管的地方,你看这是临界线,在这里。”两人照着图纸开始视察起地方。
他们这是被落下了?
江与眠目瞪口呆看着二人交谈越走越远,完全忘了两人,直到江岚不可思议喊道:“阿兄,阿姊!”
“啊,差点把你们忘了。”江陆小跑回来,歉然道:“我知祖母让你们来见人生百态,只是现在阿兄现在有事要忙,顾不得你们了。马上要发朝食了,你们去粥棚看着吧,介时会有很多人来领粥,你们且仔细看。”说罢,伸手摸摸两人发髻,吩咐左右护着二人去粥棚,提防不轨之人接近。
二人正是活泼好动的年岁,要二人待在一个棚子里什么也不干,当真是为难二人了,江岚坐了一会觉得无趣,想和妹妹说会话,却见江与眠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他欲言又止,只能耐住性子继续坐冷板凳。
过一会又见几个面容亲和的大娘出来,刷锅倒水,烧灶准备熬粥。这些人本就是庄子上拨来的,江岚每年去避暑也见过,倒也不陌生,于是他上前搭话,左一个大娘,右一个婆婆,叫人心花怒放。
江岚这个年岁,从未去过厨房,对大娘们拿出来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他找到了更有趣的事,一会问扁扁像筢子的是什么,一会又问这个漏水的东西为什么和葫芦做的瓢放在一起,也能舀水吗?大娘们都笑着回答。
过了一会江岚甚至想试试烧灶,这他们怎么敢由着江岚,好说歹说,还是一个大娘拿出小陶罐,让江岚盯着煮了一壶酸梅汤,才让人打消这个念头。
江岚捧着粗陶碗,献宝似的端给江与眠,笑眯眯道:“你快尝尝,是不是咱们去庄子喝的那个味?”
粗陶浅口碗里的酸梅汤本就不多,江与眠没两口就喝完了,不甜,倒是酸酸的,激得郁积在江与眠胸口那口气终于吐出来,精神头都好上许多,长吁一口气:“好喝,痛快!”
“我就知道,你方才定是晕车了,喝点酸的东西就好了。”江岚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天知道他神不知鬼不觉把大娘放进的糖挑出来废了多大劲。
经江岚一通闹腾,煮粥的进度被拖慢了些许,不远处别家的粥棚都开始施粥了,江家的还在锅里要等一会,人群一窝蜂的往那边涌去。江与眠还记得祖母的叮嘱,拉了拉江岚袖子,示意他看过去。
砰——东西砸在地上,人群一阵骚动,散开了些许,江与眠不知道发生什么,伸长了脖子看去:一个络腮胡大汉,身后跟着几个的汉子,夺了粥棚正在施粥人的勺子砸在地上,有人试图劝阻,被推搡的摔在地上。
“惊如梦,你个烂心烂肺的腌臜货,给我们兄弟吃的什么!”络腮胡大汉叫嚷着,拿过小弟递来的竹筒砸在地上,“大伙都来看看呐,他把人吃的粮食换成牲口吃的麸糠!”
“惊如梦是谁啊?”江与眠与江岚对视一眼,疑惑道。
“坏了,是张娘子的棚子,有人闹事嘞!快去帮张娘子!”身旁大娘惊呼道,在休息的几个大娘腾地起身,在灶台上抄木勺,锅盖就冲出去。
“张娘子?”江与眠一激灵,忙叫随同的侍从快跟上去帮忙。
“别吃了,都别吃了!”跟着络腮胡大汉的几人去打落最近几人手中的竹筒,见状人群更是向后退,离的近的更是死死抱住竹筒,见夺不过,那汉子又是一拍腿大喊大叫。
“呸,牲口吃的你们也当宝!”
“我们在这吃糠,她惊如梦拿着贪墨的赈灾粮吃的脑满肠肥!不知道和哪个姘头逍遥快活!”
“住口!张娘子也是你能诋毁的?”跑得快大娘抄起勺子就抡上去,被那大汉灵活躲过,一击不成,后来的大娘们手中的笤帚,火钳紧跟而上,密密麻麻的砸下去,打的人节节败退。
大娘们像老母鸡似得挡在棚子前,不让人上前一步,几位手慢没抢到家伙什的大娘在安抚受惊的年轻娘子。
江与眠人小腿短,和江岚跑到时,江府的仆从已将几人制住,只是还没堵上嘴,挡不住人满嘴喷粪:“来人,快来人看看呐,官商勾结,贪墨朝廷赈灾欠款,他们钱袋鼓鼓,我们却在这吃糠麸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没活路了,没活路了啊!”汉子们哀嚎道。
“不知所谓!你可知朝廷赈灾的流程?”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自人群中走出怒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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