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如。
她看着孟玮聆在白纸上写她的名字,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以前拉着马佩兰吵了很久,为什么要给她取那么难写的名字。
她拿起笔,在错字旁边写下:
愫如。
徐愫如。
字迹工整隽秀,横平竖直,撇捺舒展,透着多年练就的筋骨。
这三个字她写过千遍,但这是她第一次在孟玮聆面前写。
居然有点小紧张。
“原来是这样写的啊。”孟玮聆凑过来,语气新奇,“比我写得好看多了。”
她开始在空白处一笔一画地模仿。
第一遍,“愫”字的竖心旁写得太开;第二遍,“如”字的“口”画成了圆圈;第三遍,整个名字挤作一团……
孟玮聆不知不觉写了一整面,她皱了皱鼻子,还不够,又拿了另一张继续写。
徐愫如没有问原因,只是看着她一遍一遍地写,写完一张又换一张,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名字。
她从未想过,会有人愿意这样不厌其烦地写她的名字。
那么认真,又那么虔诚,仿佛这是一件值得耗尽毕生耐心去完成的事。
笔尖停在纸上,洇出一小片墨痕。
孟玮聆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写得像了吗?”
她想起妈妈跟她说过:“名字是咒,写多了就刻进命里。”孟玮聆好似就是用这种方法,一笔一画把她刻进自己的血肉里。
“你怎么不说话了?”
笑意从孟玮聆嘴角漾开,脸颊上那个小小的酒窝也跟着陷了下去,那样的耀眼,像是在深重的阴霾里突然劈进一束阳光。
就一眼。
天光乍破,凛冬生春。
人们总爱给爱情镀上神圣的金边,仿佛它必须诞生于灵魂的共鸣或是崇高的牺牲。徐愫如很清楚,她对孟玮聆的执念,是始于她的笑。
遇见孟玮聆之前,她的生活可谓是一塌糊涂。
她的爸爸在一个雨夜失踪后,讨债的人追了上门。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带着她开始了漫长的逃债,像两只不断迁徙的候鸟,居无定所,相依为命。
她也没觉得苦,因为妈妈在身边。
这一次,爸爸离开得有点久,久到她已经没办法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妈妈没再提起他,只是每天多打一份零工。她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放学到垃圾桶捡汽水罐帮补家用。
十二岁生日那天,妈妈从便利店拎买回一袋打折的速冻饺子,这是她们拮据的生活里,能买到的最好的“”蛋糕”了。
出租屋的厨台上,热水壶咕嘟咕嘟冒着泡,她说:“小如,许个愿吧。”
她看着饺子在沸水里沉沉浮浮,像小船般在漩涡里打转,想起去年的愿望,忽然觉得许愿这种东西,大概和爸爸一样靠不住。
她闭上眼睛,安静地数了五秒,什么都没想,又睁开。
“好了,妈妈我们吃饭吧。”
她咬开第一个饺子,简陋的菜馅混着廉价猪油香的饺子真很好吃,妈妈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又拨给她两个:“多吃点,长身体。”
生活还在继续。
十六岁那年,她打完工下班回家,客厅突然多了个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掉皮的沙发上。
她不知道孟文洲是怎么认识妈妈的,但是他说要带她们去家里吃饭,她就明白了。
不过他家真的很好看。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房子,像城堡一样,当门打开,她更确定这是城堡。
因为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校服很破很旧,其实不只是这件衣服,连人也和这里格格不入。
孟玮聆很好客,对她很好,自己明明是侵入者,但孟玮聆的热情让她觉得自己好像猜错了。
那个爱黏着她的小女孩,固执地一遍遍敲门,直到她不得不打开一条缝。
然后光就蛮不讲理地照了进来。
那时的悸动与高尚无关。
她蓬勃又艳丽、热烈又天真,骄纵又鲜活。
她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孟玮聆。
她陪着她写作业、看漫画,自己多了个妹妹并没什么不好,她可以把自己无处安放的温柔全部给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孟玮聆误以为她们是孟文洲的客户,眼力见太糟糕,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哪里像有钱人,想到这,她又开始担心,孟玮聆那么容易被骗,自己还是得留在她身边。
孟玮聆确实生气了挺久的,她花了不少功夫才哄好。
她们又做回了姐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多久,她又不愿意了。
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纯粹的位置。
第一次对孟玮聆产生不该有的念头,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少女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冰淇淋渍。她鬼使神差伸手去擦,指腹碰到柔软唇瓣的瞬间,心跳快得像是生病了。
动静不大,孟玮聆还是醒来了,看见满头大汗的她,瞪大眼睛惊恐问道:“你怎么了?怎么都是汗?”
“我……”她故意扯了扯衣领,还给自己扇风,“我好热。”
孟玮聆没怀疑,从手腕扯下自己的头绳,没有直接给,而是绕到她身后,梳拢汗湿的发丝,发绳绕了三圈,束起一个松散的马尾。
等她冷静下来,身上的汗也干透了,把发绳从头上薅了下来,顺理成章把发绳戴在手腕上。
这是她的,谁都抢不走。
孟玮聆看了眼发绳,又看了她,笑了笑。
她为什么要笑呢?
她一笑,身体里的邪恶情绪又跑出来了。
或许孟玮聆说得没错,她确实自私,自私地想把她关起来,想永远守护这个笑容,想把这束光据为己有,想她一直只对着自己笑,她不愿意和别人共享这份幸福。
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
从一个人的想法变成两个人共有的想法,又过了两年时间。
孟玮聆十八岁生日,她准备好一份礼物,是妹妹心心念念的双色碧玺翡翠鼻烟壶。
她提前几个月到港岛拍卖会上拍下的,过程很惊险,差点没下来。
这是第二次为她花光全部的积蓄。
但她觉得很值。
她愿意为她付出所有。
那天孟玮聆带了一个女同学回家,说是一起庆祝生日。
虽然孟玮聆从来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性取向有所不同,但徐愫如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精心准备好的礼物,也没能成功送出。
吃完饭后,孟玮聆还叫了同学到房间玩,打算住上一晚。
有什么是要玩上一晚上的,她想,到底有什么不能白天玩的?
她辗转反侧了好久,她看了眼手机,才不到三点。
时间过得真慢。
她假装下楼喝水,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经过孟玮聆的房间,一道暖黄的光缝猝不及防撞进视线。
门虚掩着。
随之溢出的还有那些令人耳热的声响。
不可描述,暧昧至极。
她的手悬在门把上方,微微发抖。
应该帮她关门的,却鬼使神差地往里推了推,里面的声音更清晰了。
还是败给了心底那点贪念。
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样,她不喜欢她,她能怎样,难不成逼她吗?
逼她?
她情愿逼自己不喜欢她,也不要逼她喜欢。
她顿了顿,指尖蜷缩着收回,门轴却在这时发出轻响。
孟玮聆就站在咫尺之处,穿戴整齐。
“抱歉……”
她仓皇后退,却被一把搂住腰肢。
孟玮聆逼近她。
“这么能忍。”又得逞地笑了笑,“算了,来了就好。”
孟玮聆的指尖顺着腕骨滑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地将人带进房间。
昏暗里,投屏的光影在墙壁上流动,电影里的喘息声仍在继续。
她听到的是,对白。
耳尖瞬间烧了起来,很烫很烫。
“怎么?”孟玮聆挠了挠她的掌心,促狭地笑笑,“害羞了?刚刚不是还想偷看的吗?”
电影的光影明明灭灭,映得孟玮聆的侧脸格外生动。
“我没有。”她很心虚,小小辩解了一下,眼神慌乱地游移,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那只手还被她牵着,温度从相贴的肌肤一点点蔓延上来,她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孟玮聆挑眉:“那不如将错就错?”
投屏的光暗了下来,片尾字幕开始滚动,她听见自己失控的心跳声。
“你同学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孟玮聆向她摊手,明知故问道,“我生日礼物呢?”
“鼻烟壶。”
孟玮聆慢悠悠道。
“飞了,你怎么……”她脑子宕机,既然是孟玮聆喜欢的——
“你也去了拍卖会?!”
“我叫人去的。”
“我刚开始不知道是你,所以一直在出价,我就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跟我抢,让人拍个照给我,原来是你。”孟玮聆说,“我快心疼死了,多花了很多钱。”
“那是我的钱。”
“也是我的!”孟玮聆霸道说道,“一个鼻烟壶不够,加上你还差不多。”
“我想要的东西,是一定会得到,除非我不想要了,你知道吗?”
她的身体在孟玮聆掌心下微微战栗,从肩胛到脊椎,一下一下地顺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徐愫如。”孟玮聆语气确切,“你是爱我的。”
那句话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肺里,震得空气被挤压殆尽。
她应该立刻反驳的。
以姐姐的口吻,用最冷静的语气劝诫她,你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或者更狠一点,直接否认这个荒谬的结论。
她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全说不出。
视线终于回到孟玮聆的脸上,眸色深沉得像是要把人吞没,**又沉默。
黑暗给了她难得的勇气。
不必担心眼神会泄露太多情绪,不必在意目光停留得是否太久。
她怯懦,勇气很少,理智告诉她远离是对的,疏远是对的,可是感情从来不讲道理。
一次次的冷淡,一次次的视而不见,只会更加确定一个事实——
很在意她,放不下她。
想占有她。
她咬住下唇,又慢慢松开,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她认命了。
“聆聆,我从来不只是以姐姐的身份在爱你。”
孟玮聆吻了她的脸颊,很轻,一触即离:“我知道。”
不仅是孟玮聆觉得不够,她也觉得。她抱住孟玮聆,她们在书架边相抵,呼吸交错间,生涩的吻落在唇上。
爱只是轻轻说:
“嘘——答案在你正在跳动的心脏里。”
很吵很乱。
……
她们亲累了躺在床上。
“要吗?”孟玮聆的呼吸烫在她颈侧。
理智的防线一寸寸崩塌,碎成齑粉,她听见自己说:“……要。”
孟玮聆看着她眼睛说:“我知道,我都懂,我买了。”
不止一盒。
孟玮聆买了很多。
大概是从哪里打听过要用到,但是不清楚哪种好用,索性把能买的都买了回来,整整齐齐锁在柜子里,等待着她亲自挑选。
她选了一盒粉红色的。
拆开的时候还不小心掉了一片。
其实她真的不懂,全程靠孟玮聆指导。
她说进去便进去,她说深入就深入。
她说什么她做什么。
“姐姐,我要你永远看着我。”
精神需要共鸣才能不朽,躯体需要相触才能铭记。
她借这具血肉之躯的温度,让虚无缥缈的永远有了凭据。
徐愫如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在蒸腾的热意里点了点头。
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
最炙热的感情往往诞生在最禁忌的土壤,就像野草,越是压抑,越是疯长。
在孟玮聆十八岁生日这一天,她没有资格许愿,却得到了此生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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