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仪式开始。
按习俗应守灵三天,这是第二天。
徐愫如在孟文洲身边,接过吊唁宾客递来的帛金,得体有礼,孟玮聆看着徐愫如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他们之间。
怎么说?
她宁愿她崩溃。
哀乐再次奏响,低沉的旋律在灵堂内回荡,负责打斋的道士说:“请近亲属列队跪拜。”
孟玮聆站在第一排最边上,她余光瞥见徐愫如挺直的背影。
“跪——”
“拜——”
“起——”
好似回到了八岁,是她妈妈的葬礼,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茫然地望着大人们哭红的眼睛。那时候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不明白为什么要一遍遍地跪拜,只觉得膝盖被蒲团硌得生疼。
她不理解这些繁复的丧葬仪式有何意义。人死如灯灭,做再多,逝者也看不见、听不着了。
今天倒是明白了一点,那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告别的机会。
哀乐声暂歇,灵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剩下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宾客三三两两退到偏厅休息,一个中年妇女没有随大流,她走向徐愫如。
孟玮聆眯起眼,这人她并不熟悉,眉眼间与徐愫如有三分相似,烫着小波卷,发根处已经冒出大片灰白,从对方熟稔地挽住徐愫如手臂的姿态来看,显然是旧识。
大概马佩兰那边的亲戚,孟家与她们一直甚少来往。
“小如啊,”女人说着说着突然落泪,带着哭腔的声音隐约传来,“你妈妈她走得太突然……”
徐愫如安抚地拍着对方的手背。
没兴趣。
以前少往来,现在又装什么呢,还不如让她好好休息。
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听得让人心烦。
“姐姐,”孟玮聆看不过去,还是上前打断她们的对话,“爸爸叫你过去。”
徐愫如点头,礼貌地抽回手臂:“抱歉,我过去一趟。”
那人怨恨地剜了孟玮聆一眼,还想抓住徐愫如想说什么时,孟玮聆已经侧身挡在两人之间,把她护在了身后。
“节哀。”语气恭敬得挑不出错,眼里全是警告。
孟玮聆感受到指尖那抹稍纵即逝的触碰,心头微颤。
“跟我来。”
她牵着徐愫如来到里间,这里的香烛气味淡了些。
“坐。”孟玮聆不由分说地按着徐愫如坐下,她半蹲下来,望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不由得心疼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不喜欢不会说,不舒服不会说,真是越活越回去。
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将那片不正常的苍白照得几乎透明。
“再难过,也要顾着自己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愫如觉得孟玮聆隐隐压着怒气。
她垂下眼睫:“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孟玮聆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但没深究,她朝灵堂方向抬了抬下巴:“刚刚那个人是谁?”
“我大姨。”
“亲的?”
徐愫如难得被逗笑:“亲的。”
“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安慰的话。”
孟玮聆挑眉:“安慰的话,你能听成这样?”
“怎样?”徐愫如抬起眼,眼底一片沉静。
“没怎样。”孟玮聆收回目光站了起来,“我先出去了。”
走到门口又停住,余光瞥见徐愫如正要起身,“你等会,外面的事我帮你打点。”
徐愫如怔了怔,过了一两秒才回了好。
她向后靠回椅背,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像是终于允许自己卸下片刻重担。
“她说让我把我妈名下的一套房转给她,她孙子要上小学了,有学区房上学方便,她说我有个有钱的爸,这套房不值钱,就让给她,不要霸着了。”
“她怎么不跟马斯克巴菲特比尔盖茨要,马斯克还和她同姓呢。”孟玮聆说,“别让我看见她,骂到她哭。”
“马斯克不姓马,姓马斯克。”徐愫如笑了笑,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她一直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护短的性子一点都没变。
两个人闹得再僵,只有有人欺负她,孟玮聆比谁都狠,像只炸毛的小兽。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孟玮聆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管住公司那帮牛鬼蛇神的。”
徐愫如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你怎么管?”
“我凶啊。”孟玮聆冷哼一声,又走回去,随手抓起茶几上的橘子开始剥。
“哪像某些人,就知道装好人,都欺负到头上还不吭声。”她恶狠狠地扯开橘子皮,但还是细心地把丝络挑走,说着把剥好的橘子瓣塞进徐愫如手里,“吃你的,少说话。”
“我出去了,你别跟来。”孟玮聆走出房间,反手带上门,手指在门把上停留了一会才松开。
迎面来的是孟文洲,西装笔挺的身影在走廊里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孟玮聆觉得他的目光很奇怪,有着她看不懂的审视深究。
“你姐呢?”
“我让她休息一会。”
孟文洲微微点头,眼神晦暗不明:“嗯,你过来一下。”
“好。”孟玮聆应道。
——
一晃又到了晚上。
香炉里的灰积了又清,清了又积。
徐愫如端着两盒饭盒找到了坐在角落的孟玮聆,塑料饭盒上凝着水汽,在指腹留下潮湿的痕迹:“聆聆吃饭了。”
孟玮聆掀开盒盖,全素菜,还有她讨厌的木耳,黑黢黢地堆在米饭一角。
徐愫如见了,伸手想把她手里换给自己:“抱歉,这份给我。”
“没事,我能吃。”孟玮聆按住她的手背,怕徐愫如不信,她夹起一块木耳往嘴里塞,“在国外哪能挑食。”
“国外很苦吗?”
“不算,就是有钱也吃不好那种。”孟玮聆扒拉着米饭,“还得是这,蔬菜都做得比那好吃。”
“你瘦了好多。”
孟玮聆抬眸默默扫了徐愫如一眼,你也好不了哪去。
她夹了块胡萝卜嚼了嚼,状似无意问道:“她走的时候痛苦吗?”
徐愫如摇了摇头,才说:“不痛苦,突发心梗,很快就走了。”
“嗯。”
接下来,两人沉默地吃着饭,只有筷子偶尔碰触饭盒发出轻微的声响。大概胃口都不好,徐愫如的饭只动了三分之一,孟玮聆的也剩了不少。
徐愫如收拾孟玮聆吃完的饭盒:“累吗?吃完可以去里间休息一会,沙发上有毛毯。”
“还行。”孟玮聆自顾自走到铜桶旁坐下,往里面添着纸钱,火光跃动,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烧完几叠,眼睛盯久了火,开始干涩发疼,她揉了揉,见没什么事起身进里间休息。
长沙发上放着一条叠好的毛毯,应该是徐愫如说的。她伸手摸了摸,羊绒触感柔软,又捧到鼻尖嗅了嗅,是姐姐身上的味道。
很清冽。
她的毯子怎么随便就放着,这里可是谁都可以进来,想到这,孟玮聆有种自己心爱的宝贝被人冒犯的感觉,很不好受。
她将脸埋进毛毯里,数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渐渐远去,才放任自己被疲惫吞噬。
只是很快又醒了,她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过了半个小时。
还在倒时差,睡不了太多。
她揉了揉太阳穴起来,把毯子叠好,装进自己从伦敦带回的背包里。走出到外面,徐愫如在整理挽联上的褶皱,然后又将遗照前的鲜花重新摆放整齐。
香炉里的长明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在突如其来的光亮中,孟玮聆看见徐愫如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又很快隐没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
徐愫如似有感应回过头,两人隔着飘摇的烛火对视。
“不去休息吗?”
“睡醒了?”
两人同时开口。
孟玮聆说:“不是很睡得着。”
“过几天会好一点。”徐愫如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时差要慢慢调的。”
“晚上还有几次?”
“不多,可能十点左右一次,然后到凌晨六七点还有一次。”徐愫如纸钱重新叠好,散开,再放进去烧,用铁棍搅了搅,助燃。
“嗯。”孟玮聆应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徐愫如的动作。
她很宁静。
像河底里的一片落叶,任水面如何翻涌,都只是静静地沉在那里。
孟玮聆想起自己总爱闹徐愫如,她坐在书房里看书,自己偏不安生,偶尔转个笔,偶尔吃零食,偶尔凑近她,偶尔亲吻她。
她呢。
一个暑假,一本不到两百页的书磕磕绊绊才读完。
孟玮聆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这片落叶曾为她翻过身。
夜风从大门吹来,吹得烛火摇晃,徐愫如伸手护住火焰。
“小心烫。”孟玮聆惊呼,一个箭步上前,拽过她的手腕,力道太大,徐愫如整个人拉着撞进她怀里。
徐愫如诧异地抬头,火光在她眸中跳动。
风停了。
灵堂外夜虫的鸣叫时断时续,像是也在为这份寂静让路。
“没烫到吧?”孟玮聆翻开她的手心看了一眼,除了沾着纸钱的金粉,依然白皙。
她又靠近她。
再一次。
无数次。
她恨透了自己的反应,恨自己对她没有控制力,无下限地,溃不成军。
“没事了。”孟玮聆推开她,声音冷了下来,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紧张从未存在,又恢复原来疏离的模样,“以后小心点。”
徐愫如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朝上,她慢慢蜷起手指,似乎想把那点残留的温度攥进手里。
“聆聆……”
“我去看看爸爸。”孟玮聆头也不回地说道。
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灵堂外的黑暗里。
第三天清晨,天色刚泛出鱼肚白,最后一次跪拜结束,仪式进入到瞻仰遗容。
人群开始缓慢移动。
棺木里的马佩兰,就算画着精致的妆,还是挡不住死气。
之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着棺木向焚烧炉走去:“请确认死者,姓名马佩兰。”
徐愫如:“是。”
家属只能在外面等。
孟玮聆看着玻璃上方的灯牌一个一个换名字,最后换上马佩兰。
[1号遗体火化(豪华炉)]进炉时间:7:30,预计完成时间8:30。
是最后的告别。
徐愫如终于哭了出来。
她哭得很安静。
偶尔有一声极轻的抽气,又立刻被她咬住下唇咽了回去。
孟玮聆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
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拿出一个黑罐子,交给孟文洲。
他说:“我们回家。”
是对马佩兰说,也是对孟玮聆和徐愫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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