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跟前,净圆师父先和住持打了个招呼,对他们简单介绍道:“这是我们寺的住持,这位是程聿,程先生,这两位是将要在文化节上表演评弹的施主,郁仪,方时阳。”
在华清寺这几天郁仪别的没学会,见面礼用的得心应手,不管对面是谁,一律微笑,双手合十,再加句您好。
该有的礼貌一分不少。
方时阳有样学样,也合起手掌:“住持好,程先生好。”
程聿搁下茶杯,朝两个年轻人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郁仪这回没穿义工马甲,一身简洁的羊绒开衫加牛仔裤,素着张白净的脸,安静站在净圆师父身边,一双漂亮的杏眸,稚气未脱,清澈而分明,既不生怯,也不过分好奇。
母亲生前的学生不多,程聿对她们的印象并不深,仅仅知道有这么个人,他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都别站着了,大家随意坐。”
定如住持招呼大家入座,从柜子里找来茶具重新泡了壶茶,“这是寺里种的茶,可以尝尝看。”
郁仪小声道谢,捧过茶杯。
茶室今日没有焚香,只闻得到杯中茶叶的清香。品茗是雅事,只是她从小不爱喝茶,再好的茶落到她这都是牛嚼牡丹,好坏尝不出来,苦倒是很直观。
想着不喝不礼貌,她抬手,杯沿刚刚碰到唇,耳侧响起一道低沉嗓音:“小心烫。”
手上动作一顿,郁仪抬眸,看向桌对面的男人。
“这是滚水。”程聿善意提醒。
刚煮好的茶水也不知道放凉些,直愣愣往嘴里送怕是舌头都得烫掉。
……
手中瓷杯细腻温热,并不像很烫的样子,可茶水确实是刚煮沸的,郁仪听劝,老老实实放下茶杯,等凉了些才端起来细呷一口。
是茶的味道,不涩,但苦。
郁仪放下杯子,不再为难自己。
方时阳自茶水入口眉毛便一直抬着,一杯喝完后,他忍不住问:“师父,这茶卖吗?我爸也爱喝茶,想带点回去给他尝尝。”
“这批茶不卖的,你喜欢的话直接带包回去。”
住持乐呵呵地从旁边柜子拿出包新茶递给方时阳,“说起来这茶还是我们郁仪施主亲自采摘制作的呢。”
方时阳微微惊讶:“这么厉害?”
郁仪正对着噼里啪啦的炉火发呆,听见他们的对话,扯出一抹“没有这回事”的笑:“我就是帮着摘摘茶叶,是师父们厉害,种的茶好,制茶手艺也好。”
定如住持和善笑道:“采茶也很重要,听说包装上的经文也是郁仪施主亲手写的?字写得很好。”
“师父们不嫌弃就好。”
郁仪谦虚笑了下,那天去帮忙的时候顺手抄了几句经文,她的外婆书法很好,小时候常有人上门求字,她的字是外婆一笔一画教的,勉强拿得出手。
方时阳兴致十足地拿起茶包看了看,问郁仪:“这也是你画的吗?小红花?”
呃。
什么小红花,她明明是照着桃花画的。
“就,随便画的。”她干笑了声,心中微窘,当余光察觉到程聿的视线也落在那包茶上,顿时有些耳热,掩饰般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闲聊后,净圆师父适时谈起了正事,问程聿:“您母亲那间屋子可以借这两位施主暂用一段时间吗?”
语气认真,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住持在一旁静静喝茶,表情既不意外,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方时阳不明情况地和郁仪对视一眼,郁仪眨眨眼,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对程聿的了解不比方时阳知道的多,名字都是刚知道的。
程聿是华清寺的住客,却又不仅仅是普通客人,他独住整个院子,院子近山,离佛殿很远,平日鲜少有人打扰,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师父们从不透露。
她猜出净圆师父可能要问他借用场地,但师父说的是,程聿母亲的屋子。
郁仪不动声色抬眸看了眼程聿,发现他在看方时阳,准确来说,是打量。
男人面容平静,却莫名有种久居高位的压迫感,他或许在判断净圆师父带来的人是否有资格使用母亲的练习室,借与不借,总要考量一下。
这场面像极了面试。
难怪净圆师父带她和方时阳一起来。
郁仪兀自想着,注意力不知不觉落在他的脸上,五官立体精致,眉眼深邃,皮肤很白,鼻梁旁似乎有一颗淡淡的痣。
正待她想要看仔细些,忽然对上他如月下深谭般漆黑不见底的眸。
郁仪清晰地感觉到心跳顿了一下,面上却很淡定,甚至反客为主地冲他浅浅笑了下。
杏眸清亮,礼貌又坦然。
一回生二回熟,她不觉得自己欣赏美貌有什么罪——
欣赏而已。
只是,藏于发间的耳朵似乎更热了些。
净圆师父有些难捱地等待着答复,“要是不方便的话……”
程聿收回目光,缓声开口:“钥匙不在身边,需要的话我回头送来。”
话落,郁仪明显感觉净圆师父松了口气。
事说完了,茶也饮尽,程聿要先走,住持提议让郁仪和方时阳跟着他一起回去参观场地,顺道拿回钥匙,方时阳却说自己有事要离开,郁仪只好单独去。
走出茶室,雨仍淅沥下着。
郁仪站在门边穿鞋,程聿已经撑好伞站在雨中等待,她不由加快穿鞋的速度。
“雨怎么这么大。”方时阳愁眉苦脸地望着天。
郁仪拿伞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他:“你没带伞吗?”
“我出门的时候还有太阳呢。”方时阳苦恼道。
都说山里气候多变,他算是体验了一回。当然也可能只是春天多雨,而他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雨势不算小,短时间没不会停,方时阳不由思考是跑着回去还是走回去淋的雨少。
“那你拿这个走吧。”郁仪将自己的伞递到他面前。
方时阳面露犹豫,“那你怎么办?”
郁仪眨了下睫,视线看向雨中的程聿。
遇到困难当然要求助啦。
“程先生。”郁仪叫住他。
程聿回头,透过连绵的雨幕看着她。
“我们这边缺一把伞,您方便带我一起走吗?”
怕他听不清,郁仪不由朝前走了两步,不小心被风刮来细雨扑了满面,雾蒙蒙的水珠打湿头发,趁乱贴在脸上,衣服也不可避免地洇出点点水渍。
她不适地皱了皱眉,正要抬手去擦,男人打伞走近,宽大的身影刚好挡住乱飘的雨。
程聿扫了眼她沾湿的碎发,从口袋摸出一块手帕给她。
羊绒质地的男款手帕,右下绣着一串意大利语,郁仪认不出来。这一绅士却老派的习惯不禁让郁仪怀疑,他的年纪或许比外表看起来更大。
“谢谢。”郁仪接过手帕。
方时阳也意识到由程聿和她打一把伞是最好的选择,他不好意思地对两人笑了下,“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那,谢谢,伞我下次来还给你。”
郁仪客气笑笑:“没事,下山注意安全。”
方时阳撑开伞,礼貌朝程聿点了下头,对郁仪挥挥手便离开了茶室。
“走吧。”
程聿出声道,就手换个了方向撑伞,示意她进来。
钻进伞里瞬间,清冽的空气夹杂着淡而苦涩的茶香飘进鼻息,出入佛寺,谁都得沾点檀香,他的身上却没有,多半刚从外面回来。
雨天寺里少有香客,庙宇重重,偶尔闻得几声梵音,郁仪安静跟着他并肩走着,中间隔了一臂距离,她偶尔抬眸,只能看见他冷峻清晰的下颌。
郁仪识相地没有搭话。
到他住的院子前,程聿给了她第一把钥匙。
“我不是每天都在,你自行进出。”说着推开院门,将滴着水的伞挂在架子上,微微侧身请她进来。
为了统一风格,院外和寺里其他建筑没有区别,门后却是另一番景象,穿过雕刻繁复窗花的连廊,迎面是一座中式庭院,院景错落雅致,单看那涌动的池水便知是精心打理。
园林在江城并不稀奇,郁仪没有太过留意院子的陈设,直到看见院墙那棵开到茶靡的山茶花树。
红色的山茶花大片大片地盛开,在飘摇的烟雨中整朵整朵地凋落,绚烂而触目地铺满整个台阶,私有这份热烈的主人却一眼未看。
程聿径直走到正厅门前,对郁仪说:“我去拿钥匙,稍等。”
郁仪点头说好,等了没两分钟,程聿取了钥匙出来,领着她在后院的屋子外停下,木质门窗,高高的门槛,檐角悬挂着叮铃作响的风铃,门上挂着老式的铜锁。
程聿拧动钥匙,推开两扇木门,灰尘连带着浓重的焚香味扑面而来。郁仪皱起鼻子,喷嚏要打不打,生生激出些泪花。
“很久没人用,有些乱。”他顺墙摸到开关,暖黄的灯光照亮整间屋子。
屋内空间不大,正中央摆放着不大不小的书台,高脚椅、半桌和搁脚凳,背面的檀木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图。
看着这标准的演出布置,郁仪有些傻眼:“这里以前是评弹馆?”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哪有评弹馆设在寺庙的,而且这也没有观众席。
“是我母亲生前用过的练习室。”程聿说。
原来是练习室。
郁仪好奇地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向摆放乐器的恒湿柜。恒湿柜很大,里面竖着好几把琵琶和三弦,其中一柄琵琶的头花是水墨色翡翠雕刻而成的牡丹。
这种颜色的翡翠头花并不常见,她觉得眼熟,走近看,和她记忆中的琵琶一模一样。
“请问......”她犹豫看着程聿,“您母亲是江徽如老师吗?”
“是。”
程聿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心,他没有隐瞒的打算,却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认出来。
江徽如是评弹业内著名演员,五岁登台,十五岁成名,独创唱法流传至今,是当年唯一一位以女上手的身份成名的艺人。能成为江徽如的学生,是郁仪平平无奇的人生中最珍贵的一段经历。
她初学评弹是在一家少儿艺术中心,学得浅显,只能算学个乐呵,后来艺术中心因经营不善倒闭,郁母准备让她去学钢琴,外婆却觉得放弃太可惜,替她重新物色老师,用了番功夫后将她领到了江徽如面前,面试,考核,拜师,之后便是长达十年的学艺。
郁仪怔怔望着程聿,问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这里是江老师的练习室,程聿是老师的儿子,那他是……
“小昀哥哥?”
一个久远的名字突然从记忆里蹦出来,脱口而出。
年轻时的江徽如演出座无空席,提前两个月跟书场预约都不一定能买到票,台上的江徽如嬉笑怒骂,和观众互动得有来有往,可下了台,外界连她是否结婚生子都不知道。郁仪起初也不知道,直到有年暑假,她破天荒地带了个男生来上课。
小昀,江老师常常这么叫他。
或许是在叛逆期,他的性格很差,近两个月的时间,郁仪和师姐们上课,他就独自带着耳机坐在旁边打游戏,主动和他搭话只能见到他阴沉的脸和一句不耐烦的“离我远点。”
郁仪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有次她参加比赛时在现场被人撞坏琵琶,是他帮自己把琴弦重新打结接好,还见鬼似的拿了块手帕擦掉了她的眼泪鼻涕,脾气差的哥哥变成面冷心善的哥哥,也就一瞬间的事。
一晃数年过去,郁仪细看程聿,竟是半点认出来。
她没有注意到程聿在听见小昀二字时眼底的情绪变了一瞬,相较于她重见故人的喜悦,程聿的反应显得尤为冷淡。
郁仪怀疑他根本没有听清自己说什么。
程聿将练习室的钥匙交给她,自顾交代:“这里简单做过隔音,有录音设备,乐谱在柜子里,除了乐器,其他可以随意使用,有问题联系净圆师父就好。”
“门可能有点重,如果关不上......”
他说着,忽然顿了下。
郁仪从他手里拿走钥匙,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掌心,羽毛轻拂般,一触即离。
山里雨势渐小,一抹黄昏照进窗台,她侧对着夕阳,认真将钥匙串在自己的钥匙环上,斑驳而柔和的光晕铺洒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
串好后,她抬起头:“您放心,我会保存好的。”
眸中笑意和钥匙一起朝他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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