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小时候性格比较安静，与人相处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看到其他师姐在江老师儿子那碰壁后，她该上课上课，从没和他搭过话，尽管他的存在真的很显眼。
好看的人就算阴沉着脸，也比别人赏心悦目。
当时她为了表达感谢，精心准备了许多糖果想要送给他，她当年也就十岁，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感谢方式，但那些糖果一颗都没有送出去，全都都进了师姐们的肚子。
他没来的那天，没有一个人问他去了哪，师姐们都比较怵他，郁仪也没敢问，江徽如不喜欢别人在课上讨论私事，渐渐地，她也忘记了这个小插曲。
按时间算，程聿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气质沉得跟她长辈似的，虽瞧着冷峻，言语却温和有礼，从未流露一丝不耐烦。
就像来时，他主动放慢的脚步，礼貌隔开的距离，以及他因倾斜的雨伞而淋湿的肩膀。
修养极佳，分寸拿捏得格外分明，和她印象中孤僻难相处的小昀哥哥截然不同。
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望着程聿这张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脸，郁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本想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
总不能大咧咧说，天啊好巧，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妈妈的学生，你以前帮我修过琵琶，还帮我擦过鼻涕呢。
太老土了，她说不出口。
至于这间练习室，是老师的私事，她更没理由过问。
郁仪的眼睛很漂亮，尤其含笑的时候。
程聿面色如常地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来，郁仪随意勾着钥匙，问：“您忙吗？”
“怎么了？”
“我要去客堂开会，可以麻烦您送我一下吗？您这院子有些大，刚刚来的时候忘记认路了。”
郁仪期待地看着他，杏眸清亮，诚恳地眨了眨。
“到院门就好。”她笑吟吟补充。
程聿淡淡看她一眼，丢下一句“记得关灯”便抬脚朝外走，也没说送不送。
望着他转身的背影，郁仪抿唇轻笑了下，听话地去关灯。等她出来，程聿已经帮她将一侧的木门带上，她去关另一侧，推了推发现确实很重。
“我来吧。”他接过手。
木门吱吱呀呀地合上，又扬起不少灰。
郁仪默默屏住呼气，将门锁重新挂了回去，勉强算是出了小力。
日落之后，天黑得格外快，程聿将她原路送出门，嘱她带把伞再走后才转身消失在连廊。
华清寺住着很多人，有人潜心修佛，有人付出劳动只为积福，程聿并无向佛之心，住在这有一半原因是习惯。
郁仪走后，程聿本打算回书房处理工作，却在路过楼梯旁的柜台时，久违停下了脚步。
柜台上摆放着一张老旧的照片，含笑坐着的母亲，留着短寸头的俊朗男人，以及一位约莫四五岁的男孩，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细看那小男孩的眉眼和程聿有六分相似，可他不是程聿，也不姓程。
这间院子是江徽如年轻时建的，大到陈设，小到石缝里的草都是她亲手布置，与其说是住在华清寺，不如说是在寺里建了座院子。
江徽如出生评弹世家，年少成名，追求者无数，一度是江城风光最盛的女子，没人知道她喜欢上一位体弱多病从小养在寺里的男人。
当时的华清寺规模很小，敢爱敢恨的江徽如大手一挥买下旁边茶农的地，只为能时常见到她喜欢的人，只可惜朝夕相处一年，那人依然拒绝了她，甚至选择了出家。
或许是菩萨有心成全，兜兜转转几年后那人还了俗，过了十多年恩爱日子才去世，他们的孩子名叫江昀，也就是郁仪口中的小昀哥哥。
江昀小他两岁，是在爱中诞生的孩子，而程聿只是个意外。
他的父亲是江徽如失意那段时间上的位，父亲没有名分，他自然也没有名分，一生下来就被丢回了程家。若不是江昀查出疾病需要人捐赠骨髓，他都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存在。
捐了骨髓后江昀逐渐好转，他和江徽如关系转好，偶尔也会抛下程父和母亲小住两天，一切都在走向正轨，直到六年前，江昀父亲去世，江昀复发。
程聿从国外赶回来时江徽如已经带着江昀住进了华清寺，从不信这些的江徽如将菩萨请进门，日日诵经祈福，程聿不忍见母亲颓丧，办了休学带着江昀去国外治疗，好转不到半年，病情再次复发。
这一次，江昀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包括他自己。
江徽如的时间彻底停止江昀去世那天，记忆也停留在江昀第一次复发的时候，她将程聿认作江昀，哭闹着逼他住进华清寺。
整整三年，程聿扮演着江昀，一步都没有离开华清寺。
程聿至今都无法思考那段时间于他是好还是坏，他得到了从未拥有的母爱，可他清醒知道这些爱建立在江徽如的痛苦上，是他从江昀那偷窃来的。
他只是这张照片的旁观者。
旁观他们的幸福，旁观他们的苦痛，旁观他们的分崩离析。
可最后留在这座院子里的人，是他。
程聿静静看了会儿母亲的笑容，从抽屉里拿出一炷香，点燃，插进面前积攒不少沉灰的香炉，转身走向书房。
他昨晚刚从南城出差回来，下午又被住持拉过去试茶，助理那边堆着不少事等他亲自处理。
会议一开便是数小时。
报时的晚钟悠悠扬扬响了许久，周彦青在视频那头听见，问：“您要不先休息？”
程聿刚想开口说话，座机铃声忽然响起。
知道这部座机号码的人不多。
他看了眼号码，对周彦青说了句稍等，接起电话，恭敬唤了声：
“奶奶。”
“周六晚上来老宅一趟。”程老太太也不寒暄，开口便直奔主题，“方家人会带小孙女来拜访，礼物已经替你备好，你人来就行。”
程老太太是程聿父亲的继母，为人精干强势，却是个尽责的母亲，程聿父亲对她一向敬重，程聿也是她老人家亲自教养长大。
去年他过完二十八岁生日，程老太太突然意识到他快到奔三的年纪，一下子点亮了催婚技能，时不时替他张罗相亲，名义上是简单吃个饭，实际连八字都算好了。
老太太年轻时留过洋，对婚姻之事看得开明，一辈子也没有生育过，没想到年纪上来了忽然羡慕起别人家儿孙膝下绕的晚年之乐。
程聿揉了揉眉心：“非要去？”
程老太太丢下几个字：“你爷爷生前战友。”
程聿无动于衷：“我目前没有结婚打算。”
“你不如告诉我，你明天就要剃度出家。”
程老太太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允许你住在华清寺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人家姑娘是医学博士，能不能看得上你这个小小商人还两说。”说完又冷不丁补充道。
视频会议那头的周彦青听得嘴角一抽，无声嘀咕，程家老太太真是一如既往犀利。
程家世代显赫，课本上看似不起眼的内容却是他们的家族史，家里的小辈在各行皆有成就，就连程聿父亲这位曾经只喜玩乐的少爷，如今也是文艺界举重若轻的领导，瞧不上程聿创业也算正常。
可他们公司混得也还行啊，去年才和政府签了一项未来二十年的重点项目，落在程老太太口中却只是个小小商人。
显贵人家的子弟还真不好当。
“知道了。”程聿无奈松口。
老太太不是乱点鸳鸯谱的人，他出个面，礼节到了就行，再拒绝，老太太真得生气，最后还得他回去赔礼道歉，退一步说，就当是陪她老人家吃顿饭。
程老太太知道他答应的事不会反悔，意思意思关心了两句身体，满意挂断了电话。
周彦青默默将程聿周六的行程找出来，叉掉，填上两个字——相亲。
程聿对他的动作毫无所知，他回到视频前，吩咐把周六的事推掉，又说：“明天和琴行约一下保养，顺便请人来这一趟，把练习室整理出来，有人要用。”
周彦青愣了下：“华清寺这间？谁要用江老师的练习室？”
“母亲的学生。”
这练习室年年都有人来保养，今年还没到日子，有些专业设备需要重新调试，他既答应借出去，总得替人准备好。
借给她的学生，也算物尽其用。
周彦青了然应下，顺手写进待办，继续开始先前的会议。
——
郁仪拎着从程聿那拿的伞，慢悠悠地往客堂走。每周寺里会组织义工们开个总结小会，顺便安排下周的排班。
到地方后，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发信息给傅纭，问她什么时候来，一分钟后，手机嗡嗡振动起。
看了眼，是方时阳发来的微信。
方时阳的社交头像是他的职业照，一身青色长衫外，手执三弦端坐在高脚椅上。明明本人看着挺阳光的，照片却老气横秋，离大众熟悉的说书先生只差一撮胡子。
方时阳问：怎么样，参观结束了吗？
郁仪编辑回复，还未发出去，他又传来一份ppt。
点开看，是一份节目策划，标注了对应故事梗概、唱腔特点等内容，看得出有用心准备。
评弹兴起明末，当时创作背景下的僧人大多以恶人的形象出现，比如众所周知的法海，他能找到这么多正向的节目属实不易。
方时阳：这是之前准备的节目表，你参考下。
郁仪回了个OK的表情，找到对应视频资料，认真挑了两个既有趣味性又蕴含佛法禅意的中篇唱段发给方时阳：就这个吧。
方时阳收到回复表示没意见，又问郁仪：想好改编哪篇佛经了吗？将佛经改编后排练唱下来，任务挺重的。
郁仪看着手机，心里有些犯愁。
既要敲定佛经，又要自己编曲，还要考虑唱调，任务难度sss级。
偏偏这是她自己画的饼。
她无意识咬着唇，打字回复：改编佛经是我临时想到的点子，所以……没想好。
方时阳：发呆.jpg。那怎么办，我家里没人念佛，对佛经一窍不通哇。
郁仪无声叹气，她也一窍不通哇，目前也就勉强能读顺半本地藏经的水平。
好在方时阳还挺乐观，安慰郁仪时间还很长，不用着急。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去请教寺里的师父，问问他们的意见。
大致安排好后续的事，郁仪本该松口气，心底却莫名有些不安，她的琵琶在家里。
一想到回家，她不得不考虑对郁母交代考研的事。距离收到成绩已经过去一周，算算日子，也快公示了。
她原本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来的华清寺，没有参加调剂，也不打算再考一次，只想随便找个地方待到发毕业证，然后尽快工作。但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胆怯，焦虑，迷茫，这些被刻意忽略的情绪肆虐反扑。
郁仪心知这件事躲不掉，本想趁周末休息回家一趟，郁母却先一步给她打了电话。
晚上十点多，郁仪洗完澡出来，傅纭打着游戏头也不抬地说：“刚刚有人打电话给你，你不在我也不好帮你接，你看看吧，响了好久。”
她疑惑拿起手机，心想谁会这么晚找她，屏幕刚解锁，弹出几条未接通话记录，以及一串未读信息。
妈妈：京华大学2020年硕士研究生拟录取名单公示.pdf
妈妈：这就是你努力的成果
妈妈：你一周前就收到成绩了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你对得起这么多年读的书吗？
妈妈：为什么不回信息！？
妈妈：你现在在哪
妈妈：接电话！
妈妈：我明早去你学校接你
郁仪僵硬握着手机，头发上未擦干的水顺着脖颈流到后背，随着体温蒸干，凉意丝丝渗进皮肤，待到察觉，浑身早已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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