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楚雨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您说谁?”
“许家的小家主。”松山道人平静地说,又补了一句,“也是公子的心上人。”
“……”楚雨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不肯相信,想要再向面前的医者确认一番,可是老人的眼神那么平静,平静而悲伤,像是菩萨庙里俯瞰众人的泥胎神像。
于是楚雨江知道,不用再问了,没有人会用这样的神情和他开玩笑。
他的心脏被巨大的钝痛击中,那么疼,疼得楚雨江弯下了腰,他的五指深深地插入自己的头发里,像是要把这颗麻木悲伤的脑袋摘下来,连呼吸都渗着血腥味,从心里流出来的血腥。
松山道人悲悯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反应过来的,等他回过神来时,耳朵里已经灌满了老人絮絮叨叨的字句:“寒气入体……急于求成……损了心脉……难治……”
字字诛心,可是楚雨江已经失去对这些话作出反应的能力了。
他的双耳一片嗡嗡作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麻木地听着,呆呆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他原本计划了那么多,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送给许连墨,那么多的时间去死缠烂打,那么多的机会展示自己的心意,他想着迟早要博得心上人的芳心……
忽然一句“命不久矣”,把这一切“慢慢来”都打成了泡沫。
怎么会?
他想要大喊大叫,想要质问上天质问佛祖质问菩萨质问皇帝质问眼前这个老人。
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就偏偏要把他的心上人夺走?
怎么偏偏就在许连墨已经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时候,才让自己遇上了他?
等等……
想到这里,楚雨江心里头忽然又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急忙看向松山道人,低低地说:“高人可……”
“治不了。”
松山道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简洁明了地说。
楚雨江:“……这,这不能吧?您是当世神医,不然再看看呢?”
松山道人平静地说:“公子,医者是与天争命,却不能起死回生。这个人年少的时候用了邪法修炼,心脉受损,身体从根子上就衰弱了,回天乏术,如今只剩一身真气还把他吊在阳间。”
“他算是半只脚踏入黄泉路的人,老朽能暂时为他调理一番,可是有什么用呢,治标不治本,不能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啊。”
邪法?什么邪法?
楚雨江拼命在脑子里寻找着反驳这句话的证据,可是想着想着,一段久远对话跳入了他的脑海。
许连墨的肤色是不见天日的白,白得不像是一个经常舞刀弄枪的人,他曾经好奇地问过:
“哎,你功夫练得这么好,居然也没晒黑。平时怎么保养的,也教教我呗?”
“不保养。不过平时不见光罢了。”
他心口一窒,那种钝痛又一次漫上来。
他想起许连墨淡淡的笑,想起夸赞许连墨美貌时、这个人的不以为意,想起他白得不似活人的皮肤,想起他修长纤瘦的手指。
他怎么就这么愚钝,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从童子功开始练武功的人,怎么会有书生一样纤弱的身姿呢?
除非……除非,他的武功,并不是通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传统方式练出来的。
武林里门派太多,用什么离奇路子的都有,他虽然看出来许连墨走的不是寻常路数,却没有打探过。
他觉得那是人家自己的秘辛,打问这个太不礼貌了,江湖上谁愿意分享自己的武林秘笈呢?
可是。可是……
谁能想到,许连墨这一身惊艳绝伦的武功,竟是以他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呢?
大概是楚雨江的眼神太过绝望,松山道人叹了口气,宽慰他道:“公子不必过于悲恸,世间自有天命,凡人阻挡不得。何况我看小家主的模样,他应当是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的。”
“我说这么多,已然违背了行规,万望公子保密,不然,老朽的口碑可就坏喽。”
楚雨江:“……”
他胡乱地点头,一面又想,许连墨早就知道了?
也是,这是他自己的身体,是他自己一路修炼过来的,他自然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楚雨江心里愁肠百结,难以言说,他心里知道说什么也都没用了,沉默良久,他站起来,客客气气地与老人道了别。
一出门,他就看到燕乐脸上愉悦的脸色:“楚大哥,这个人真有两把刷子,我以为这样严重的内伤他治不好了,没想到问了几句就给我开药,我喝了药,今天起来就感觉轻快多了!”
三个人里,燕乐受伤最严重,最急需治疗,因此楚雨江安排她先去面诊。此时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来药的效果不错。
按道理,他该为她高兴的。可是,嘴角像是有千斤重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燕乐没等到他的回答,转头一看,吃了一惊:“你怎么了!表情和死了人似的!”
楚雨江心里无奈地想到,你居然真猜对了……有人要死了。
可是他不能说,许连墨自己把这个秘密守的死死的,显然不希望这个弱点暴露出去,松山道人好心指点他,他也不能砸了人家的招牌……
楚雨江努力想要微笑一下,说一句“没什么事”,可是心里极度疲乏,怎么也笑不出来。
燕乐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了什么:“没事的,我也就随口一问。瞧你这脸色,快回去休息吧。”
接下来的几天,楚雨江过得和游魂一样。
燕乐的内伤需要几个月时间来调养,于是他们就在许府暂居下来,许连墨也大方地给了他们最好的待遇,和家主一档的饮食、仆人。
雁玉跑前跑后,主动给这个看起来很慈祥的老爷爷搭把手,松山道人很中意这个有眼力劲儿的孩子,慢慢地松了一点口风,有意指点些她什么。
看起来一切都非常完美,岁月静好,安宁祥和,只有楚雨江自己知道,他仿佛从灵魂里死了一半。
许连墨默许了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段时间,楚雨江总是会半夜醒来,盯着身边人姣好如玉、毫不设防的熟睡面容,然后就再也睡不着。
如隔云端的美人,优雅坚韧的强者,这样一个大有希望成为新一代宗师的人,怎么就已经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遥望死亡了呢?
大抵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他时时刻刻都想问一问许连墨,你明明有着那么好的资质,怎么会走火入魔,用了邪法修炼?
你明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一点儿暗示也不肯透露,是什么意思?
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围在你身边,对你无知无觉地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按理来说,已经知道他们绝无未来,也绝无可能,他应该放下的……他应该潇洒一笑,用最周到的礼节拜别许府,重新回他的小客栈里去,若干年后开宗立派、收两三个弟子,他会拥有不那么传奇、却平淡安宁的人生,而许连墨会变成他埋藏在心里的一段旧事。
可是他偏偏放不下。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几天,楚雨江觉得自己的心病非但没有被治好,反而加重了。
他苦笑一声,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要走火入魔了。
他已经把自己一颗血淋淋的真心交到了这个人身上,现在却告诉他错了,一切都晚了,再让他开膛破肚,把这颗枯死的真心再放回胸膛里吗?
楚雨江被自己折磨得寝食难安,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问个明白。
他不敢直接说,一定会被许连墨猜出来……也不敢太迂回,如果许连墨一笔带过,敷衍过去,他再要追问,就引人怀疑了。
这一晚许连墨刚刚沐浴完毕,坐回床上,身后突然劈来一掌。
他习以为常地接住,运气拍回去,淡淡地说:“你又发什么癫。”
这两天楚雨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他,还时不时用简单的招式偷袭他一下,像是想从他身上偷师似的。
楚雨江被他见招拆招,也没有再打,手顺势往他腰腹上一滑,按了一下,忽然用很惊讶的语气说:“连墨……你的经脉很是脆弱,是我的错觉吗?”
许连墨想了想:“也不算是。我以前贪玩,修炼不刻苦,直到家道败落了,才想到奋起直追,一时心急,出了点岔子。”
楚雨江坐在他身后,屏息凝神,连一颗唾沫星子都舍不得听漏了。
许连墨淡淡地说:“好在有一位长辈相助,让我用寒潭浸泡,辅以运转真气,这才调了过来……只是经脉免不了留下旧伤。”
楚雨江讷讷地说:“那……那岂不是对身体有损吗?”
“也许吧,以前好几个大夫都说我身体不好,让我好好养着,不然活不长。”许连墨想了想,评价道:“但好像只有仆木听进去了,天天给我熬药,喝得有点想吐。”
“那其他人呢?”楚雨江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不要再问这些和许连墨身体状况无关的问题了,但他就是忍不住。
“其他人……”许连墨伤感地笑了一下,“我是家中的幼子,父兄都死在了旧事里,现在留下的许家人多半是旁支,或者远房族人……”
不用许连墨再说,楚雨江已经明白了。
这个姓“许”的家族里,真正会心疼他的人,早已死去了。
而他也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甚至……这可能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为了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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