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的担心是正确的，哪怕汤姆已经困得巴不得马上睡死过去也无法忽视后半夜毫无征兆突袭而来的巨大声响。先是女妖尖啸般令人胆战心惊的警报声，接着马上有人将一面冰凉发臭的铁皮东西摁到他脸上——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如惊钟撞入身体、仿佛要将世间一切事物捣烂一般的巨响轰隆落地——汤姆在警报声响起的第一刻骤然惊醒，还来不及思考便本能地从天摇地动间爬起身，双目茫茫地透过脸上的铁皮和两片玻璃注视着眼前一切能看到的事物。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一样。
在压倒一切的爆炸声中，辱骂和哀嚎都失去了意义，男人女人都畏惧地躲在防毒面具后面，仿佛快要死去一般激烈的喘气。地下铁道内一切能发出的声音都被压倒性地遮盖住了，于是显得吵闹得无与伦比，也寂静得无与伦比。
汤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铁皮，确信自己和所有人一样戴得是防毒面具，他后知后觉地四处张望着寻找自己的两只动物和几位为数不多的认识的人。
科尔信守承诺，阿加莎被吓得炸了毛，细声叫着在她怀里疯狂地扭动躯体一通乱抓，她也没放手，甚至还有空给他盖上防毒面具。汤姆看到母猫翻出鼓起的肚子便眼皮一跳，飞快的把它捞过来两手抓住两只猫爪不让它乱动，又怕它吸入过多有害气体，马上塞入怀里。坡就没这么好运了，爆炸声之后的耳鸣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有好一会汤姆才意识到各种嗡来嗡去的闷响中还掺杂了熟悉的鸟叫和金属笼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刺耳的声音。
他找到滚出去一截的鸟笼，拎起来摆正。可怜的小猫头鹰慌不迭扑腾了好一会才重新站上笼子里的鸟架，它歪头看了看脸色黑沉的饲主，不敢再吱声。
等一切再度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出声，沉默笼罩了整个地下铁道。而后靠近门口的警卫员大喊了一声：“只是爆炸！”
没有轰炸机飞过，没有导弹从他们头顶落下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汤姆抱着阿加莎卧回原来的角落，蜷着身体漫无目的地注视着眼前的空气。他眼睛困得干涩却清醒得难以阖目，面具戴在脸上的触感很难受，视野也很模糊。年纪大一点的男性前往入口去查看外面的情况，科尔夫人和几个女孩紧紧挨在汤姆身边，她们毫不避讳地来回巡视着包括他在内的周围人，科尔更是对他倾注了更多的关注，她的目光如芒在背，汤姆不适应地矮了矮身子，缩在坡的鸟笼后面希望能阻挡这个女人过分热情的视线。
幸运的是后半夜相安无事，今晚的闪电轰炸一轮便结束了。尽管如此也再没有人能睡着，汤姆看着劫后余生而紧紧相拥的人们，睁着眼睛挨到天亮。
科尔夫人过来叫他，汤姆就把头上的防毒面具摘下来还给她，对方却摆摆手：“你拿着吧，这是玛莎留下的……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路面上烟尘滚滚，日光被丁达尔效应稀释，让长时间待在地下的人勉强能适应环境转换。没人敢单独外出，科尔夫人带着汤姆和几名女士结伴出去，门口的男人们抽出几个人送他们一段路，两名警卫员不情不愿地点了下人——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还是不是这个数。
行李留在地道里，但汤姆不放心把阿加莎和坡一起留在那，就像警卫员说的那样，地道里并不乏饥饿而残忍的人。他打定主意补完证件就写信让坡送去给阿布拉克萨斯，麻瓜世界不宜久留。
送行的男人离开后，这一小团大部分由女性组成的人群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开始渐渐散开。女人们忙着与亲朋好友会面、采买、工作，只有一名在市政厅做文书工作的女人跟汤姆和科尔夫人一起走了一路，进入大厅后她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跟这些女人们相比，汤姆跟着科尔夫人倒显得不紧不慢。
汤姆有记忆以后，这是第一次来英国首都的市政厅，他跟在科尔夫人身后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尽管受到战争的影响，这里也比外面要整洁得多，高矮胖瘦的男男女女都穿着西装皮鞋急匆匆地穿行于各个走廊和部门。
科尔夫人在一个窗口前和里面的人说明情况并核对信息、签字。汤姆将坡的笼子放在地上，从窗口边上抽了一张白纸，一手托着猫一手艰难地写信。草草写完以后才假借去卫生间的空档，找了个周围无人的窗户把坡给放出去，将鸟塞回锦囊后他才装模作样的洗了洗手，又顺带洗了洗阿加莎沾上灰的肉垫子。
回去的时候正好科尔夫人找他去拍留档照片，于是阿加莎又回到了驼背女人的臂弯中。科尔夫人注意到他的猫头鹰不见了便顺口问了一句，汤姆也随口答道：“放了。”
“放了好，这打仗的时候跟着人也不好过，”科尔夫人误以为他说的“放了”是指放生，“那这只猫呢？要不要也放了？”
正一只脚迈进影棚的汤姆摇摇头摆了一下手：“不行，这猫是拉米安养的。”
“咔嚓”一通相机闪光之后，他眨了眨被白光刺得有些难受的眼睛，心里因为这些过于形式化的流程而冒出丝丝不悦。
但汤姆只想早点办完证件解决这一桩麻烦事，因此即便有所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来，老老实实地跟着科尔夫人去档案室取档，然后等在暗房将照片冲洗出来重新印一份出生证明文件并盖章。从一个走廊到另一个走廊、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一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跑了几趟又填写了几份材料才总算是把那个厚厚的档案袋从职员手里接了过来，里面不止有汤姆的出生证明，几乎孤儿院里所有未被领养的孩子的所有文件都在这包牛皮纸袋当中。
汤姆顿时又不觉得着急了，他自作主张从科尔夫人手里夺过档案袋，慢悠悠地拆开，数出自己的那份文件之后又理所当然地问：“拉米安的档案在里面吗？”
不等科尔夫人回答，他便已经自己翻找起来。科尔夫人一时神色怪异，不知道是为汤姆表现出的和外表气质大相径庭的夺取举动还是因为他开口问的问题。
“在里面。”科尔夫人转了转眼珠的角度，偏过头用余光紧盯着汤姆的动作，她轻轻捻了一下手指关节上皱巴巴的皮肤，似乎想起什么，“他的出生证明也是来孤儿院之前才补办的……”
汤姆已经翻到了印着拉米安全名的薄薄的那张纸。
“……而且是他自己办的，之后他被上级分配到我这里，我只负责来接他。”科尔的这段记忆还算清晰，看起来对这件事记忆深刻，“那孩子很乖，也不怕生，看起来就是个省心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汤姆心说放屁，拉米安早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自己根本没有到孤儿院之前的记忆，更别提还能自己办出生证明了。
他抽出拉米安那张出生证明原件，上面赫然贴着银发男孩八岁时模样的黑白照片。也许是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也许是记忆变了形，照片上的拉米安比汤姆印象中的要小太多，稚嫩的脸紧巴巴地绷着，正以温和又略带冷淡的目光，正视着前方的镜头。
汤姆对着照片几不可查地飞快皱了下眉。照片里的人确实是拉米安，脸上也是拉米安定然会流露出的神情，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至于是哪里不对，他却说不上来。
再往下看去，除了拉米安的一些基本信息，其他几乎都是空白一片。父母的名字、出生地等等一概不详，生日到是好好地填着1926年1月18日，在一片不详中显得格格不入。
再往下是拉米安过去的经历，也就是在他未进入伍氏孤儿院之前，又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在什么地方。只见上面写清晰地印着三行英文：
第一行，是意大利佐尔多的一所救济院，这解释了他的姓氏为什么来自意大利。
第二行和第三行却是不知所谓了，一行写着德国曼海姆附近罗登巴赫的一处酒馆，一行写着法国巴黎蒙莫西朗街的一家餐厅。
不知所云。但是出于一种别样的心理，可能是探究欲或者控制欲什么的，汤姆暗自记下这几个地址，说不定哪天就有空能去看看。除此之外这份档案也没什么好看了，大部分空白得比他脸上还干净，一点其他信息也没露出。
汤姆不情愿地将它放回去，交还档案袋后继续跟科尔夫人去把剩下的手续办了，等他重新拿到一张崭新的出生证明时，已经连饭点都过去了。科尔带着他往回走，路过进来时经过的等候厅她还停顿了一下，这个已经生出华发、老态刻在脸上的女人指着一处座位：“我第一次看到那孩子，就是在这里……
她边走边慢慢描述着那时的场景，人到年纪了就喜欢开始回忆惜往，而战争把这个女人打磨成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样子，她好像很高兴能絮絮叨叨地和汤姆说一些过去的小事，甚至是怕汤姆不爱听，挑着捡一些对方会感兴趣的说。
她讲到八岁的小拉米安蜷缩在座椅上等人来带他走，汤姆扫一眼那把椅子，就仿佛看到银发男孩可怜巴巴又老老实实地一个人缩在椅子上的场景。她说和小拉米安一起走在雪地里，大雪高过了脚背，冻得拉米安浑身发颤，但他一点也没闹，一步一步走回了孤儿院。她想和拉米安说说话，于是问小男孩之后打算怎么办？
“他怎么说？”回去时是汤姆走在前面，阿加莎赖在女人怀里不肯动，科尔夫人就一直抱着这只小母猫。
科尔夫人抿着嘴，干燥的手掌在阿加莎光滑的皮毛是来回摩挲了一会：“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他说——”
话未说完，那熟悉的警报又如迅雷乍响。
汤姆面色猛地一变。
＊怠惰了，大人们与其等我更新不如去隔壁吃点我圣诞节肝的小短篇开开胃（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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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空白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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