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激发了求生的意志。
习鸿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往前一挣,缠绕的纸条竟然真给他挣出一道缝隙。
抓着这个空隙,习鸿宇猛地扑向建筑前的纸狮子。
不是想象中的柔软,一捏就扁,狮子表面锋利而坚固。
习鸿宇用力往前一拽,缠绕的白纸瞬间陷进皮肤,锋利的纸刃要将人切得七零八碎。
见猎物挣脱,白纸越发往后勒死,习鸿宇脸色涨红,往前伸的每一寸都能听见骨头咯吱的抗议声。
终于,鞋见触到了门前的台阶。
建筑前似乎立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在脚步落地的一刻,纸人呼得一下,尽数退却,纷纷扬扬地飘了满天。
少了往后拉扯的力,两个人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股脑地摔在地上。
在他们身后,火光腾起。
扬起的纸人在半空中燃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半扇门、半个人。
两个顾不上惊惧,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大气都不敢喘。
余下的纸人被火拦住,不敢妄自上前。
白花花的脸在台阶前站了一排,盯着两个外来者。
“他们好像进不来了?”习鸿宇背靠着大门,一颗心脏惊魂未定的。
没了白纸的束缚,邱芮大口喘气,勒了太久的腿有点失去知觉,却也没有摔了一跤的痛感。
这会谁都站不起来,两人干脆就跟纸人面对面,互相谈起遭遇。
“你怎么会来这?”
习鸿宇叹了一口气,这事情说来也吓人得很。
那时候几个人在客厅里分开。
他想了想,剧本最开始就是因为邬淮死亡才出现的,还是得出去探探深浅。
院子里只剩下邬淮一个人,对着一堆枯枝咔咔修建。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掰断骨头。
但这话习鸿宇只敢在心里想想,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探听消息,泛着冷光的刀尖冷不丁划过瞳孔,停在他鼻尖。
那刀尖利得很啊。
习鸿宇都能看见倒影在刀刃上、自己麻木的一张脸,另一端,邬淮扯着笑,脸皮僵硬地跟扣了张青白面具一样。
他咽了口口水,舌头僵硬得硬是找不到说话的语调。
“这位客人,你有什么事吗?”
邬淮说话一向带着点气人的散漫,配上现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有客人你在做什么死的感觉。
习鸿宇小心往后退了一步,死脑子这一刻转得飞快,“你是从哪里看到招工的消息,现在在岛上无聊,我也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活可以干。”
他说得飞快,脚步不停地拉开一点距离。
话落,邬淮手上的剪刀似乎也放松几分,离得稍微远了些,讲话的语气不似最开始般吓人,“前几日松江晚报上登了信息,我应了下来。”
前几日?
是发生命案的那天吗?
习鸿宇脑子里飞快理着上岛以后的时间线,又听见邬淮问了一句,“报纸上面还有其他的招工信息,你想看吗?”
他站在树下,一张脸被枝桠的影子切割得零零碎碎,偏偏还带着笑。
给人一种胡乱拼凑起来的诡异感。
习鸿宇不敢说不。
走道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工人的房间建在一楼角落,过去有一道狭窄的走廊,窗外临着几棵枯树,底下建了一口水井。
据说是淹死过人。
转过那口井,走道尽头分了三个房间,邬淮在中间的门前停下了。
“这边是住了新来的员工。”
他指着右手边的一间介绍道。
之前怎么说来的,文公馆先后招了六个人,他们也来了六个人。
习鸿宇有点不好的预感。
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
万一他们就是选定好的萝卜呢?
习鸿宇脑子里装着萝卜,毫无阻拦地进了门。
工人房的格局不大,只有他们现在住的一半,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几乎是里面全部的家具。
桌面上这会堆着包裹,应该是邬淮带过来的。
习鸿宇一边琢磨,人已经到了桌子边上,那里还有一架老式的电话机,拨号盘上落着灰尘,应该是新来的主人还来不及整理擦拭。
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自从过了夜,他们的手机就跟见鬼似的,联系不了外界,真联系上了也是些怪里怪气的回复。
习鸿宇的手在离电话两指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房间的主人不在旁边。
他回过头,讪讪地冲着门口扯了扯嘴角。
邬淮还站在门边的位置,脸上的表情没有变过,依旧是上扬的幅度,可能安脑袋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一个表情。
反正怪滲人的。
见视线扫过来,邬淮一拍额头,脑袋摇摇晃晃的,脖子上缝上去的几道棉线都有点要往下掉的趋势,他答得语调高昂,颇有遇到几分喜事的感觉。
“哎呀,我忘记拿东西了,你先自己待一会吧。”
话音刚落,门就给他摔在墙上。
力道大得顶上的墙板都有点遭不住要往下掉的意思。
“这是要把我关起来了?”
习鸿宇嘟囔着,拧把手的动作一点没松,“不能是从外面锁死了吧。”
他又打起了窗户的主意。
屋里采光差,窗户只留了半扇,就算是白天点着灯,也有几分昏暗。
习鸿宇折腾了好一会,终于发现为什么都念着以前老物件的好质量了,这窗户可真是太难拆了。
人是一身汗,东西还纹丝不动的。
房间里唯一能拆的只剩下邬淮的包裹。
“反正都要死了,看看再说。”
包裹包得也不讲究,就是扯了一块破布,上面的纹样习鸿宇看久了竟然觉得有点眼熟,有点像是邬淮走之前穿的衣服,拎着两个袖子拽了个结出来。
他小心往外剥。
布料上不知道黏着什么,一扯就带着点布条撕裂的声音,落在安静无人的房间里,有点让人犯怵。
习鸿宇一边留心走廊上的动静,一边跟剥橙子一样,一点点把东西分离、展平。
说实话这东西的味道很怪。
带着陈年的霉味,触感又有点韧性,总之是有点熟悉,但他脑子里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跟它对应。
终于,在怪味攻陷他的脑子前,他把东西拆出来了,平整地摊在地板上。
这一摊,人是傻眼了。
地上摆的是一张完整的、穿着邬淮衣服的人皮。
人皮中央,一本本子四四方方地留在那。
习鸿宇的手在抖,指尖怪异的触感麻痹了大脑,好像在这之前他也这么做过。
亲手剥下过人皮。
“打住。”
他不敢往下想了,甩来甩脑袋试图把这些念头抛出去。
心脏跳得很快,习鸿宇似乎从这跳跃间读出来几分兴奋的意味。
他伸手拿起放在中央的本子,手上出了汗,黏腻腻地贴着封面。
本子的边角打着卷,看起来有过很多年头的样子。
封皮褪了色,又鼓鼓囊囊地鼓着小包,大有泡过水的架势。
习鸿宇翻开第一页。
落款的名字是邬淮,他习惯写完字就在边上标上日期。
不出意外,他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字样。
【8月16日
今天恰好是农历七月十四,登船时邻座的人告诉我们,松山岛上的人一般会在这天在家里摆桌席子,用来祭奠先人。
我们来的也巧,刚上岛就看见人挨着一口废弃铁锅,往里面丢纸钱。
这天气热,火一燎,汗就直往下滴,烟往上飘,四面八方的,吹得岛上都是。
有时候还会有些黑色的灰烬飘过来。
我的衣服也沾了些,清理的时候没注意好力道,都还碎在衣服上了。
来得一路风大浪大的,我们几个多少都有点不舒服。
但这天确实也不凑巧,定好的民宿赶上老人新丧,门厅的位置撤了,挂上白幡布了灵堂。
我们一行人彻底没了住处,多少有点发愁,眼见着天都暗下来了,还是一堆行李留在身边的,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岛上这个日子不大爱让人留宿。
轮渡的位置又没了回去的船,这一下子真的是有点捉襟见肘了。
好在我们的运气到底不算太差,赶着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遇上了文小姐,这是文公馆的主人,这次来本也是打算去拜访她的。
她领着我们逛完了房子,又去了画室,那几幅画我们曾经在画展上见过,现在近距离再看,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8月20日
我们在文公馆住了5天,房子的上上下下我们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下午文小姐出了趟门,去了岛另一边的陵园。
这天岛上很热闹,锣鼓唢呐响了一整天,长桌宴席也摆了一条街。
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想向文小姐买下几幅画。
8月25日
出乎我们的意料,文小姐拒绝了我们的要求。
岛上的很多人都说,文公馆是个鬼屋。文小姐是躲在房子里的恶鬼。】
邬淮似乎想起来了,就往日记里面添上几笔。
记录一直持续到九月初,邬淮留了一行没头没尾的话,文小姐不见了,岛上的人都说,文公馆是不住人的。
我们都很害怕,之前见到的人是谁呢。
后面的日记被裁得乱七八糟,习鸿宇往下翻都簌簌往下掉纸屑,只能依稀从页面里看出只言片语。
在岛上待了将近一个月,几个人变得很惊慌。
有一天的日记里,邬淮写到他们去了岛那边的墓园,文家人都葬在那里。
“他们说的不对,文家是有一位叫做舟子的女儿。只不过她死在了前一年的了7月14日,我们那天路过的火烛纸钱,就是烧给她的。”
文舟子。
跟现任文公馆的主人名字大差不差的。
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嘛?
邬淮对文舟子的叙述不多,只说着他们要想办法离开岛上。
习鸿宇盯着上面的文字,莫名其妙读出了一点违和的感觉。
明明是很凌乱的思绪,偏偏文字横平竖直,不带一点慌乱。他又往后接着翻,不知道是不是没了记东西,一连几页都是空白、被裁剪掉的页面。
一本日记翻到底,终于又让习鸿宇找到了几行新的文字。
还是四平八稳的字迹。
上面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在松江晚报上看到了文公馆招人的讯息,终于,我成为了文公馆的一份子,小邱来得比我早,住在隔壁可以看到水井的房间里。】
到这里,邬淮的日记结束。
习鸿宇合上日记,疑惑只增不减。
中间发生了什么导致邬淮变成了文公馆的园丁。
日记里没有写到的其他人又去了哪。
几行字凑成了一桶冷水,兜头往下,浇得人浑身发凉。
习鸿宇的视线在房间里胡乱瞟着,最终留在床头的抽屉上。
那抽屉留着一道缝隙,应该是邬淮出门前没关好,想必里面会有点信息。
柜子上了年纪,往外抽时卡顿地吱呀作响,随时都会散架的样子。
一沓捆得整整齐齐的、前往松山岛的船票被丢在抽屉最深处,上面的出发时间固定在7月14日。
主人应该是认真整理过,按日期排开。
“没有返程的票吗?”
习鸿宇将船票翻到底,也没见到一张出发地是松山岛的船票。
他是不回去了,还是回不去了?
正当他琢磨这堆船票到底有什么用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
炸得习鸿宇一个措手不及。
这老古董竟然还真能用!
不仅如此,还一个劲地闹鬼。
铃声停了,又往复响起。
犹豫片刻,习鸿宇还是伸出手。
刺啦的电流声充斥着耳廓,呼吸声扑在听筒上,习鸿宇能听到对面的人在狂奔,他一个劲地喊能听见吗。
“……是你吗?”
“喂、习鸿宇是你吗?”
对方套了好几个名字。
声音刺耳,夹在电流声里,依稀能辨别出是邬淮的声音。
“快跑,文公馆不能待。”
“你听我说,我被困在文公馆里了,这里有鬼啊。”
习鸿宇想回他,是啊,你不就是嘛!
“有人要杀我。”
他慌乱地语无伦次,“就在我们里面,你记得那个跟我们一起搭船的闵舟子吧,她……”
嘟——
话筒里只剩下拉长的忙音,一只手指正按着听筒位置的小方块。
习鸿宇正对着窗子,那处玻璃磨花了,只能依稀窥见点深色的影子,站在身后。
门什么时候开了呀。
“我说忘记拿什么了。”
声音阴森森地,划过脖颈。
邬淮笑意盈盈地盯着习鸿宇,手里的剪刀应该是重新打磨过,咔呲咔呲的声音格外清脆。
习鸿宇想到了被剪碎的日记内页。
崎岖不平的粗砺痕迹摸起来有点硌手,一不小心就会划伤人了。
说到这里,习鸿宇歪过头,盯着邱芮。
他的脸苍白的跟外面的纸人无二,仔细盯久了,就会发现他身上的皮肤一块一块地糊成一段,连接处修整地不太美观,甚至漏出一点胶水的感觉。
就连现在脸上带着的笑意,都是被牵扯着往上固定起来。
像极了拼凑出来的纸人。
“邬淮还说,文公馆盛产怪物。”
习鸿宇虽然笑着,但是话里的恶意毫不掩饰。
邱芮闻言只是回看了一眼,低头将裤脚往上拉了几分,漏出底下的皮肤。
本该生着血肉的地方,现在是一段棕色的泥,一溜金边顺着肌肉的走势流动。
邱芮的脸藏在檐下的阴影处,她也学着习鸿宇的样子,歪过脑袋。
一双眼睛盛不住光,阴冷冷地盯着碎纸般的脸。
都变成怪物了,谁会害怕谁呢?
两人对视几秒,又默契地扭过头,权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相互搀扶着起来。
“一起进去看看吧。”
门在他们身后立了几百年,往两边滑开时闷得让人心里发慌。
院子里青苔杂草一样没落,中间留有天井。
纸糊的月亮也往里面撒了点光,不至于让进来的人两眼一摸黑。
走过天井,正堂里,垒好的香案倒了一地,墙上斑驳掉灰,露出泥墙,生出青草。
几支残烛陶碗掉在脚边。
他们应该进的是一座祠堂。
习鸿宇在地上看见了被摔成两截的牌位,不知道是文家的哪位长辈,名字风化得厉害,只能依稀辨别出单个姓氏。
他们把地上掉着的牌位都理了一遍,一溜排开,估摸着文家的祖辈都在这了。
为什么在这个纸扎小城里保留一个祠堂,“这纸人究竟在害怕什么?”
习鸿宇盯着脚边的半截木块,手指不自觉得抠着刻痕。
突然,他眼神一沉,粘贴在脸上的笑意也淡去几分,“这是个,峪字?”
没等他把笔画顺上几遍,就听见邱芮喊了一句。
“过来这里看看。”
隔得有些远,邱芮的声音听着很闷。
她站的角落凝了白霜。
其中一面墙上,干涸的棕红抹开了很大一块。
“这都是那血画的?”习鸿宇来得晚了一步,冷不丁被墙上的画给惊住。
一条街、一栋楼、很多人。
这场景他们很熟悉,就是外面跑过的街道。
也是画室里面,把邱芮带进来的那副。
***
“人都去哪了?”
宁开霁在屋子里逛了大半圈,硬是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他一边走,一边喊着人名,这行为很难不冒着傻气。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地方失了信号,随便散开都跟迷路一样,喊得久了,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这地方自始自终就是间空屋子,他真的有跟人一块来吗?
这想法只持续了两三秒,就被他自己一巴掌扇没了。
宁开霁吃痛地捂着脸,这地方会影响人的想法,他站在二楼边上,都会突然冒出想往下跳的冲动。
太邪门了。
宁开霁一手敲着栏杆,这位置的漆补得不好,多少有点硌手,他看了几秒,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闵舟子站在楼梯上往下张望,她刚睡醒,往下走就看见有人在扇巴掌,声音脆得直接把她的困意扇没了。
她还没扇过巴掌呢!
闵舟子饶有趣味地盯着人。
落在宁开霁眼里,多少有点被捕猎者盯上的感觉,连靠着的栏杆在这一刻都有点松动不安。
楼梯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落进来的天光将他们划分为两半,闵舟子的身侧罩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立在明亮处,俯瞰着下方化不开的阴暗。
宁开霁试探性地问道:“闵小姐,有见过我的朋友吗?”
闻言,闵舟子不明所以,“他们去玩了。”
去玩?
去哪玩?
这话落在宁开霁耳朵里,大有一种命不久矣的垂危感。
“那他们还回来吗?”他又追问了一句。
似是不解,闵舟子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当然回来,这里是他们的家。”
这对话越问宁开霁越害怕,怎么就成了他们家了。
没等宁开霁给自己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又听见闵舟子提了新的要求。
“你要陪我玩拼图吗?”
可以拒绝吗?
当然可以,但是宁开霁不敢去赌拒绝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现在就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他们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邬淮”拿着剪刀在枯枝里穿梭。
他的面前摆着一堆的拼图,叫他来玩的人坐在一边。
一副打算看他玩,但是自己不准备动手的架势。
宁开霁手里捏着一块拼图,又抬头看了闵舟子一眼,她生得白,垂眸时总会有点子淡薄的距离感。
就好像不小心走错时空,造了场梦般不真切。
他总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
“闵小姐,你这是在干嘛?”
刚刚他拼图的功夫,闵舟子又往房子里走了一躺,拿出几打金箔纸。
一般都是白事才会用到的东西。
“给自己折点。”闵舟子说的轻巧,在众多的爱好里面,这一个她是真的喜欢。
宁开霁没了声音,心想还不如去拼拼图。
几千块拼图,往面前一堆,绕是还算喜欢的宁开霁也觉得吃力,他甩了甩有点发麻的手,”闵小姐,要不然回屋子先?”
这会太阳已经移到头顶,虽被树枝挡去了一些,树下也还是有点暑气。
更重要的是,宁开霁真的要拼不动了。
他堪堪拼出来了一个角落,大概能看出是个街景模样,剩下的都还埋在小山堆一样的拼图里面。
“不行哦,”
他听见对面的人这么说。
“要是拼不完的话,你就找不到他们了。”
闵舟子的眼睛看得认真,薄薄的光笼着瞳孔,生生让宁开霁起了一身寒意。
没有别的办法,宁开霁任命地抽出一块。
闵舟子不再去叠金箔纸,只是蹲在一边,视线跟着拼图碎片的位置移动。
地上的图案逐渐有了壮大的趋势。
先是屋檐,又是钟楼。
几块割开的画面大致凑出了松山岛的样子。
“你画的?”宁开霁问道,他见过画室里面的画,相似的笔触风格。
闵舟子点点头,过了一小会又摇了摇头。
是还不是。
宁开霁没有明白。
他合上角落的最后一块,松山岛的一角总算是成了型,那地方他夜里去过,松柏常青,和地下长长久久的人一样。
也许是因为太多人葬在那,宁开霁待得不是很舒服,甚至有些抗拒。
现在再瞧见了,一时间,宁开霁竟挪不开眼神,盯得久了,好像世界骤然颠倒了秩序,失重感极速裹住全身。
他抬起头,看见闵舟子的脸越来越远。
“闵小姐,人都去哪了?”文峪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却不见一个人影,唯一的一个还蹲着,有点像是之前盯着人头的模样。
“在里面呢。”
闵舟子手点着拼图。
她从里面抽出一块,放到没有拼完的位置,那是人的脚,她又往上添了脑袋。
只需要四块拼图的大小,她就把人给补好了。
“你看,拼一个人其实很快的。”
话音落下。
青天白日里突然起了闷雷,闪电亮得晃眼,一时间,闵舟子的脸只剩下一道苍白的轮廓。
乌云聚集,该会有一场大雨了。
雨点砸着青石板路。
宁开霁有点懵,手里的拼图还攥着。
人却不知怎么就到了山脚下,淌成小溪一样的雨水从他脚边流过。
跟他一块的还有五六个人,一身的雨水,看起来就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一般。
一行人闷头往上走,宁开霁这会像被装在笼子里,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他看见文公馆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满墙的花被打得落了一地。
鞋子从那上面碾过去,直到门边。
一旁的门铃也湿答答的,主人明显用心装饰过,上面绘着几个简笔画。
铃声惊扰了屋子的主人。
宁开霁看见一楼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紧接着,闷声道脚步从台阶上往下跑。
前面的人一身白裙,风一吹好像就会飘走般,撑伞的人大抵也有同样的担忧,手里拿着挡风的披肩。
那两个人他都认识。
一个是闵舟子。
另一个是文峪。
“雨太大了,我们想能不能借宿一下。”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当然,我们可以付钱。”
身侧的几个人闻言也附和道。
文峪明显有点为难,没想到开门会是这样一个场景,其实不大方便的,家里就他们两个人,再住进这么一堆陌生人。
他看向主人家的方向。
只等着她皱眉,他便能开口拒绝。
“算了,也都不容易,进来住着吧。”
这话听得文峪发愣,房主不是个热心肠性子,他是知道的,今天怎么就转了性子,放了一堆陌生人进门。
文峪没想明白,在厨房准备姜茶的时候还是找着机会给文山打了个电话。
“也是怪了,今晚家里留了很多客人。”
他想喊文山快些回来。
总归会安全些。
电话那头吵得很,也不知道听明白没。
文峪挂了电话,这天跟漏了似的,他摇摇头,托着茶盘往外走。
那些外来人已经简单收拾了一下,围坐成一圈。
“先喝点姜茶吧。”文峪递过去一杯,文家的小女儿向来体弱,文峪生怕突然的降温给人折腾感冒了。
小姑娘冲他笑笑,一杯姜茶下肚,人总算带了点血色。
宁开霁手里也被塞了一杯,挺烫的,僵了一路的手指好像重新找回知觉。
他的视线被固定在一处,只能凭借声音来辨别旁边的人。
先开口的是邬淮,还是差不多的说辞,诸如采风之类的,把他们来岛上的目的一说。
对面的小姑娘点点头,又听见另一道声音问道:“要怎么称呼你呢?”
“文舟子。”
她笑了笑,文峪出来给她披了件衣服,还不忘提醒夜里冷,早点休息。
话刚落。
画面跳得飞快,宁开霁像是直坠黑暗,一睁眼就被塞进了被子里面。
门口有人窃窃私语,敲门声招呼着他往外。
“晚上文公馆没人,我们可以先拿了画,等第二天早上就搭着客轮走掉。”
邬淮压低声音,领着他往下走。
文公馆这处人少,画室基本上都是开着的,他们很容易就将东西收进行囊,一包装满还不够,他又打起了书房里手稿的主意。
“到时候拿着这些手稿,书一出版,那日子应该是名利双收的。”
邬淮带来的箱子已经装得鼓鼓囊囊,来之前他们就在岛上打听过,房子的主人有才气,但估摸会是个短命鬼。
这才起了歪心思。
邬淮的脸落在窗玻璃上,一时间有些陌生,甚至面目狰狞,宁开霁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没法确认是否现在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嘴脸。
“闵小姐希望你们能帮他找找丢掉的东西。”文峪的话在耳边响起。
他知道了。
三十年前的雨夜,是他们,偷走了文家的藏品。
邬淮在书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宁开霁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当时他就没动,还是被自己恶心到了,这时候的他像一个旁观者,看完了整场偷盗的过程。
本来今晚对邬淮来说,都是格外顺利的,但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本来说要去岛上帮忙的文峪站在门口。
昏黄的灯光圈得他只剩下一个黑漆漆轮廓。
他气得声音发抖,“你们在干嘛?我就知道你们心思不纯。”
被发现的邬淮也不恼,丝毫没有被抓住的窘迫,“文哥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借了书房,写了一点东西,现在打扰多日,准备收拾一下带走罢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的,合上包,准备往外走。
“把你拿走的东西留下。”
文峪猛地一拽,邬淮被带了一个踉跄,“这都是文家的东西。”
“可不要胡说。”邬淮自然不肯放手。
推搡间,宁开霁听见邬淮喊了他一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脚步往文峪的方向走去,他们就像一场被布好站位的人偶,朝着固定的剧本往下走。
文峪自然不会是两个人的对手。
争吵从书房扩展到门口。
恰好这时候,文山领着文舟子上楼。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文山没有反应过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人,脸色格外怪异。
“他们冲着文家的东西来的。”文峪大喊了出来。
雷电轰鸣。
灯霎时熄灭。
像必须被推上**的剧目,一瞬间,死/亡降临。
也许是他们站的位置高,又或者是再加入争吵的人多。
等邬淮回过神时,二楼的护栏已经拦腰折断。
他一个人拎着包,留在原地。
“不、不会吧。”
他这时才感觉到溢满全身的恐惧,他干了什么?
邬淮一双手抖得厉害,胳膊上留着几道延伸至手背的划痕,不知道刚刚挣扎时谁留下的。
他试探着往前,断裂的木头沾了血色,底下吊灯碎了一地。
那些原本缀满水晶装饰的尖顶猩红一片。
扎进腹腔。
宁开霁的胸口也横着一把,把人扎了个对穿。
血就从那个窟窿里一直往外。
他看着头顶往后退步的邬淮,又听见身旁的呼救。
谁是最先停了呼吸的。
宁开霁有点记不清了,外面雨声很大,盖住了所有逃跑的声音。
所以,他们都死了啊。
文峪、文山、还有文家的那位小女儿。
还有他自己在内。
难怪那天晚上阿姐只是吓了他们一下,没造成其他伤害。
他们都已经死了呀,又怎么会有其他变化呢?
宁开霁眼前一阵眩晕,溺水的感觉堵着肺部,他奋力睁开眼。
头顶还是那片茂密的树荫,胸口残存的痛感还没有完全止住,一时间,他有点分不清日子了。
“醒了啊。”
这会文峪已经回来了,见他醒来,笑着冲他打了一个招呼。
记忆里,文峪热心得很,虽说不是很待见他们这群陌生人,但在文公馆里,该照顾得还是照顾了。
宁开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问好,似乎已经隔了很多年。
不知道该是问好,还是道歉。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问道,“文公馆现在要招一位修理工人,你愿意来吗?”
“我、我愿意。”
闵舟子还是跟之前一样,蹲在边上,叠好的金元宝一股脑倒进火里。
她又拿了一支笔,笔尖抵着下巴,她要给松江晚报寄出下一封广告。
这回要招个什么人呢?
“该吃饭了。”文山在屋子里招呼,热热闹闹的饭香飘出窗户。
“文叔,这是家里新来的工人。”
知了落在树梢,是整个夏天最常见的声音,树底下草木茂密,唯一不同的是,地上的拼图已经完全拼好。
从南到北,熙熙攘攘的街道、荒凉残破的祠堂,两人凑着脑袋。
那图案眼熟得很,是邱芮和习鸿宇,他们准备挖开香案底下的青石板,
起因是邱芮发现那些血滲下去有回声,他们猜测底下有可能是空的。
两个人找了边上的木头充当工具往下扒拉,东西埋得浅,只是一小会的功夫,就已经漏出了一个角落。
“这是什么?”
两个人摸不着头脑,四四方方的,看起来面积不小。
“刨开看看吧。”
又是小半晌的功夫,尘土扬了漫天,两个人一边咳嗽一边把东西往上拖。
“这是画吗?”邱芮拉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放着几个画框。
听到画习鸿宇来了精神,“那岂不是我们已经找到文公馆丢失的藏品了,今天的任务应该能完成了吧。”
总不至于再像昨天晚上一样,来找他拿颗心脏,是个人都经不起这么吓啊。
“拿出来看看。”
看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你确定这个真是、价值连城?”习鸿宇努力找点合适的措辞来形容。
“反正画室里面放的都是这样的。”
不出意外,又是一堆的火柴小人。
这次作者往边上涂了点颜料,橘红一片的,连着边上的房子。
“这是什么意思?”
画的背面,被人留了一个火字,又因放得仓促,字晕开了一大半。
就像是一场火,燎了半个街道。
“这是要让我们放火吗?”
***
邬淮跑得很累。
雨水附在身上,踩过水坑的每一步都往下坠。
他走得慌乱,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尖叫。
原本想定个屋子暂时过渡一晚,也不敢去了。
只能趁着夜色,在岛上四处躲藏。
好在雨大,冲走了他逃跑的留下的所有痕迹,也延缓了事情被发现的时间。
被雨一淋,刚刚的恐惧慌张尽数消散,他开始冷静思考该如何善后。
包里的东西他暂时是不能带走了。
就怕被人拦下来。
往路上一丢也不是个好方法,邬淮想了好久,突然记起之前去过的文家旧祠堂。
文峪那时候怎么介绍来的,这个地方废弃了,去的人少。
他趁着大雨上山,在祠堂里将就了一夜,又在香案下挖了一个洞,将东西埋进去。
东窗事发是在第二天中午。
邬淮已经买好了返航的客轮,那天白日里起了大雾,笼住了整座小岛。
也有同行的人打趣,说远远看上去,岛就跟个小坟包似的。
“你别说,还真可能是呢!”那人来得晚,上船以后就坐着邬淮旁边。
“今天早上文公馆可是出了大事,警戒线都围了一大圈,路口有人守着,不让上山。”
这人说话声大,一讲完就吸引了一片目光。
岛上地方小,这样的话题最能吸引人眼球,两句话说完,客轮上就跟炸鱼一样,从邬淮的位置往外围了一圈的人。
“仔细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催促着问道。
“死人啦!”他刻意压低声音,配合着旁边人惊恐的吸气声,一时间颇有点效果。
“那血流得可惨了,都到山坡底下了。”
这人描述得夸张,“你不知道,昨晚住里面的人全没了。”
“全没了,这得多大仇啊?”旁边的人附和道,“你别是瞎说。”
“切,你明天就能知道了,我走的时候岛上是传得差不多了。”
邬淮也侧着身子听,紧绷的肌肉暴露了他的紧张。
“行行,那这些人怎么就没了?”也有爱往下问的。
“这我哪能知道,都是警察在查的事。”这人听到的事也就到这了。
邬淮松了一口气,应该是还没发现他。
没有头绪的案件就跟海里的浪花一样,一拍岸就散了。
大家又都靠着椅背,准备休息一下。
航程大概要两个小时。
今天海上的风浪大,邬淮坐得并不是很舒服。
他靠着椅背,脑子又是昨晚的场景。
血不至于像他们说的流到山脚下,但确实也流出了门口,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一滩又一滩的水洼。
邬淮就是踩着那些血水往外跑的。
路上湿滑,他往外跑的时候不免打滑摔跤。
就现在膝盖上还肿了一块。
邬淮一路皱着眉,梦里的场景繁多又冗杂。
他一时在文公馆的二楼,看着底下打结成一团的人,一时又到了旧祠堂,戏台上冷风簌簌吹。
又像是在客轮上,汽笛长鸣,吵得他不得安宁。
“邬淮,醒醒,我们要到了。”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声音很熟悉。
他一睁眼,宁开霁的脸就在头顶。
“你怎么在这?”邬淮脱口而出,真是白日里见鬼了。
宁开霁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惊得邬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是死了吗?
邬淮慌忙推开面前的人,抢着挤进过道,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地往这个方向张望,如果邬淮留心看的话,就会发现所有的乘客都带着一样的表情。
宁开霁站在位子上,他的脸上带着笑,就像是照了一层面具。
不可能。
他又回来了。
海风兜头罩脸。
停靠的渡口,松山岛三个字立在破旧的码头上,通红的像是糊了一层血水,通过浓雾往外窥探。
那艘客轮在雾里打了一个转,又回到松山岛了。
邬淮愣在原地,他看见雾里文山拉开了码头的铁门,生锈的把手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
见到人来,他扬起嘴角,手里的糖水往前递。
【文公馆是松山岛上著名的凶宅,岛上人都说闹鬼,吸引了很多不信邪的游客。这年中元节前,一行七人乘船来到岛上,准备找一些创作灵感。
白日里起了大雾,海上风浪很大。
迎接他们的人塞了一包蜡烛,说是岛上的风俗。
等他走后,领队的人一把拽下蜡烛,说不能点。
大雾天,要记得给阿姐留盏灯照路。
岛上的童谣是这么唱的。
“阿姐就是当年死在文公馆里的人,每到大雾天,就是她要回家了。”
不管是真是假,一行人谁也不提去点蜡烛。
因为他们知道,点上蜡烛,就会听见阿姐在耳边说话。
“找到你了呀。”
“这回你不要想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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