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灯光在傍晚显得格外冷清,像一层薄薄的、没有温度的纱,笼罩着房间。程越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林月的笑脸在视频窗口里像一束穿透阴翳的阳光,格外明亮。她穿着剑桥深蓝色的学士服,背景是国王学院哥特式的尖顶,阳光透过古老的彩色玻璃窗,在她肩头洒下跳跃的、梦幻般的光斑。
“毕业快乐。”程越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勉强的弧度,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右手掌心那道凸起的、微硬的疤痕,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
林月将黑色的学位帽故意歪戴着,压住一缕调皮的卷发,用夸张的、带着伦敦腔的英语口音说:“ ‘Thank you for the congratulatory message from my dearest patient representative!(感谢我亲爱的病患代表发来贺电!)’” 她的笑容如同春日湖面泛起的涟漪,但随即淡去了几分,手指突然贴近镜头,指腹在屏幕上放大,仿佛要穿过冰冷的液晶屏,轻轻戳上他的额头,“可惜某人不准坐长途飞机,不然就能来参加我的香槟派对了。” 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抱怨和深深的遗憾。
程越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书桌上摊开的《癫痫患者航空旅行指南》——那本薄册子像一块冰冷的告示牌,上面印着醒目的黑体字:“近3个月内有过全面性强直阵挛发作者,禁忌10小时以上长途飞行”。他上周刚在深夜经历了一次那种撕裂般的抽搐,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反复揉搓,此刻连从教学楼到实验室那短短几百米的通勤路,都需要陈稳像影子一样陪同。
“博士毕业典礼我一定去。”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无波,像是在讨论明天最无关紧要的课表,“前提是你那位暴君导师肯高抬贵手放人。”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
“别提了!”林月哀嚎一声,猛地向后仰去,整个人倒在身后碧绿的草坪上,学士帽随之滑落,像一片黑色的叶子,“那老头非要我暑假留校做丘脑核团测绘,说这数据是敲开《Nature》大门的金砖...” 她突然又像弹簧一样坐直,整张脸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长长的睫毛在镜头前清晰得仿佛能数清根数,瞳孔里映着担忧,“程程,答应我,”她的声音陡然变得轻柔而郑重,“别折腾那个迷走神经刺激手术,好吗?等我年底回来。牛津团队在用光敏蛋白靶向调控异常放电,精准度比VNS那种‘广撒网’靠谱多了,副作用也小。”
程越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放在桌下的右手却悄悄移动鼠标,瞬间关闭了屏幕上那个名为《清醒状态下迷走神经刺激术的术中脑电监测》的PDF页面。那冰冷的学术共识——“局部麻醉下进行神经调控手术存在极高风险,可能导致术中癫痫持续状态”——像针一样刺眼,但文献第37页那个关于认知功能保护的微小方案,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让他忍不住多停留了五分钟。
“记得按时吃药。”林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切换成林医生模式,指尖隔着屏幕精准地点着他眼下那片明显的青黑色阴影,“别又自作聪明偷偷减量。血药浓度监测报告,回头发我。”
窗外的银杏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低语。程越看着视频角落里飘过的、如同细小棉絮般的英国梧桐飞絮,恍惚间仿佛看见十七岁的林月,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守在他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前,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光,和他开玩笑说“等我当上超级医生,第一个就治好你”。如今,她真的穿着象征学术顶峰的剑桥袍子,站在了世界的另一端,一个他暂时无法企及的彼岸。
“知道了。”他轻声应道,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在手指按下挂断键的前一秒,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她学士服胸前垂挂的那条醒目的紫色绶带——那是神经科学荣誉毕业生的标志,像一道璀璨的星河,比他病历本上那枚冰冷的、宣告“难治性癫痫”的红色诊断章,要明亮太多,也遥远太多。
八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黏稠而灼热地倾泻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蒸腾起一片晃眼的白气。研究生公寓512室,程越坐在书桌前,目光试图穿透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跳跃不定的脑电图波形,却感觉自己的意识像陷入了一片浓稠的迷雾。眼前的波形时而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噪点,时而又重叠交错,扭曲成怪异的图案。他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惊觉自己的右手又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在桌面上敲出细微却恼人的哒哒声。
这是本周第四次了——像被无形的诅咒击中。明明药片准时滑入喉咙,血药浓度检测报告上的数字也规规矩矩躺在“正常范围”的绿色区间里,可那些失神发作和各种恼人的小发作,却像摆脱了束缚的幽灵,频率不减反增。前天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他的手突然僵直,差点将一整盘脆弱的细胞培养皿掀翻在地,冰冷的培养基溅上白大褂的袖口;昨天在神经生物学讨论会上,林教授指着白板上复杂的神经传导图提问时,他的嘴唇徒劳地开合了两下,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的嗬嗬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医学术语就卡在舌根,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大脑皮层与布罗卡区之间的连接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彻底掐断,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
程越疲惫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伸手拿起床头柜上那个金属外壳、触感冰凉的小药盒——姜浅柠送的那个德国品牌。他熟练地打开,倒出两片椭圆形的丙戊酸钠,又加了一片小小的、25mg的拉莫三嗪菱形药片。这个超出标准处方的组合剂量,是上周复查时林教授眉头紧锁,最终在病历本背面潦草写下的“应急方案”。药片滑过喉咙时带来熟悉的金属苦涩味,他灌下一大口冷水,那股顽固的反胃感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挥之不去。
手机在桌面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林教授的信息,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血检结果看到了,药物浓度已经踩在警戒线上限。不能再加量了,否则肝肾毒性风险剧增。明天下午来医院复查,带上所有记录。」
程越放下手机,像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挂历那个用红笔狠狠圈出的日期上——距离直博开题报告答辩,只剩下30天。他必须在那个审判日之前,将这失控的发作频率重新关回牢笼,否则别说直博的梦想,连能否正常毕业,都将被打上一个巨大的、刺眼的问号。
门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房间的寂静。
程越皱眉,这个时间点?陈稳放假回老家了,林教授通常会用电话提前通知。他撑着桌子站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像海浪般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墙壁,用力闭了闭眼,等待那阵天旋地转过去。
门铃固执地再次响起,这一次还伴随着轻轻的、带着试探性的敲门声,“笃,笃笃”。
透过狭窄的猫眼,程越看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身影——姜浅柠。她站在门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几乎挡住了她半张脸。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脚边还放着两个印着超市LOGO、看起来沉甸甸得能把人坠倒的购物袋。
程越的手指悬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指腹能感受到金属的寒意。理智在脑海里尖锐地鸣叫:假装不在!但视线却无法从她汗湿的鬓角和微微起伏的肩膀上移开。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十秒,最终,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学长!”姜浅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盏小小的灯,汗水顺着她太阳穴的弧度滑到下颚,滴落在衣领上,“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吗?真的快掉了!” 她的声音带着喘息。
程越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大纸袋。出乎意料的重量让他手腕猛地一沉,差点脱手。姜浅柠趁机弯腰拎起那两个沉重的购物袋,动作自然地侧身就往门里挤:“谢谢谢谢!外面简直像个蒸笼,热死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抱怨。
程越那句“你等等”还卡在喉咙里,她已经轻车熟路地穿过玄关,将两个购物袋稳稳放在小冰箱旁边的料理台面上,然后才转身对他露出一个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笑容:“打扰了哈。”
“你怎么...”程越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时的音调,“有事?”
姜浅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变魔术一样,开始从那个大纸袋里往外掏东西。先是一个沉甸甸的保温盒:“我做了些生酮点心,杏仁粉打底的曲奇和能量棒,网上权威研究都说对控制发作频率有帮助。” 接着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这是防震颤餐具套装,叉勺的柄加粗防滑,底部还嵌了强力吸盘,能牢牢吸在桌上...” 然后是几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专业书籍,一个小巧玲珑的颈部按摩仪,最后,她掏出了一个让程越不禁挑眉的、憨态可掬的棕色小熊毛绒玩具。
“普通压力球太无聊了,”姜浅柠捏了一下小熊软软的肚子,它立刻发出轻微可爱的“吱吱”声,“这个是特制的,里面填充了记忆棉和减压颗粒,捏起来手感超级解压!有研究说,这种温和的触觉刺激能有效缓解发作前的焦虑感。” 她解释道,眼神亮晶晶的。
程越站在原地,怀里那个纸袋的重量突然变得无比真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臂上,也压在他的心上。这些东西...不是心血来潮在超市随手抓的——每一样都精准地瞄准了他当前最棘手的问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思去研究、去挑选、甚至亲手制作。一股莫名的酸涩感涌上喉咙,紧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谢谢。花了多少钱?账单发我,我转给你。”
姜浅柠连连摆手,动作幅度大得像在驱赶什么:“不用不用!点心是我自己烤的,书是图书馆借的,按摩仪和小熊是用公司积分换的...就杏仁粉比普通面粉贵那么一点点,但...” 她试图轻描淡写。
“姜浅柠。”程越打断她,声音不受控制地比预想的还要生硬,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你不必这样。”
房间瞬间陷入一种凝滞的沉默。姜浅柠脸上灿烂的笑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了一瞬,但下一秒,那笑容又重新舒展开,带着一种柔韧的坚持:“我知道不必。但我想这样做。” 她指了指料理台上的购物袋,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我能借用一下冰箱吗?这些点心需要冷藏保存,不然口感就不好了。”
程越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抽走了他胸中郁结的硬块。他将纸袋小心地放在脚边:“随你吧。”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他转身去厨房给她倒水,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身后传来冰箱门开合的“噗呲”声,然后是塑料袋窸窸窣窣、被仔细翻动整理的响动。当他端着水杯走回客厅时,发现那张小小的餐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好几盒翠绿欲滴的有机菠菜、鲜嫩的西蓝花,还有几包真空密封、纹理分明的肉类。
“这是...?”程越的目光扫过那些新鲜的食材。
“生酮饮食的配菜。”姜浅柠接过水杯,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我都按份量分装好了,每包上面贴了标签,写了简单的烹饪方法和建议的食用时间。” 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忙碌和室内的温度,依旧泛着健康的红晕。
程越的目光落在她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后背的T恤布料上,又移向她因为负重而微微发红的手掌,突然意识到——这些沉甸甸的新鲜食材和那满满一大袋东西,她是一路从校门口顶着八月午后毒辣的、至少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一步一步拎到这五楼来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合着歉意和一丝无措,悄然涌上心头。
“你...”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像被阳光晒暖的冰面,“坐下歇会儿吧。”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姜浅柠的眼睛倏地一亮,像得到了意外嘉奖的小动物,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马尾辫在脑后轻快地甩动:“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耽误你休息。” 她说着,从随身的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递了过来,“哦对了,这是我这两天抽空整理的关于迷走神经刺激术(VNS)的最新研究进展综述,重点圈出了术后对认知功能改善的长期追踪数据。我记得你上次好像对这个方向...有点兴趣?” 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程越伸手接过文件夹,冰凉的塑料封皮触碰到指尖。在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不小心擦过姜浅柠的手背。她的手很暖,甚至有些发烫,带着夏日和劳作后的余温,而他的手指则因为药物副作用常年偏凉。那一瞬间截然不同的温度差,像微弱的电流,让两人都愣了一下,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我去拿钱。”程越像是被那温度烫到,猛地转身,脚步有些急促地走向书桌,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些东西...不能让你破费。”
“真的不用...”姜浅柠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程越刚迈出两步,身体骤然僵直,如同被瞬间冻结。他的左手猛地抬起,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自己的右上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压制住某种从骨髓深处爆发的、无形的剧痛。紧接着,他的膝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一软,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树,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程越——!”姜浅柠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以擂鼓般的速度疯狂撞击着胸腔。惊呼声脱口而出的同时,她的身体已经像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在他沉重的身躯即将狠狠砸向坚硬地板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尽全身力气侧身一挡,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了缓冲垫。程越重重地跌落在床边松软的床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床架发出一声呻吟。但噩梦才刚刚开始——他的身体随即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绷直、扭动,肌肉在皮肤下隆起恐怖的块状,四肢如同被无形的线疯狂拉扯——这次是全面强直阵挛发作!
姜浅柠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沸腾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程越最凶险的全面强直阵挛发作——尽管在无数个深夜,她对着医学视频和急救手册反复模拟过每一个步骤,但当理论变成现实,当指尖真实地触碰到他因剧烈抽搐而滚烫、紧绷的皮肤,当耳边充斥着他牙关紧咬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咯咯声,恐惧还是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用残存的理智驱动身体:迅速跪在床边,用尽力气将剧烈抽搐、身体僵硬的程越小心地调整为稳定的侧卧位,防止窒息;从床头一把抽过那条叠得方正的毛巾,迅速垫在他因后仰而撞击床垫的后脑下;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的口腔——牙关紧咬但幸运地没有咬舌,便没有冒险去撬动那可怕的力量,只是将他的头部垫得更高些,确保气道畅通;手指颤抖着解开他衬衫领口最上面那颗紧扣的纽扣,让颈部束缚解除。整个过程中,她的声音竭力维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平稳,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一遍遍重复:“没事的,程越,没事的...我在这里...你很安全...放松...放松...” 每一个字都像在对抗着房间里肆虐的恐惧风暴。
程越的抽搐如同狂风暴雨,持续了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一分多钟。姜浅柠跪在床边,一边用言语筑起脆弱的堤坝,一边紧紧盯着他胸口的起伏,观察他嘴唇的颜色是否因缺氧而变得青紫。当那阵毁灭性的强直阵挛风暴终于过去,身体逐渐松弛下来,进入发作后的抑制期时,程越的意识依然深陷在混沌的泥沼中,未曾浮起。身体只剩下神经末梢偶尔的、细微的抽动,像风暴后海面残留的余波。
姜浅柠用微微颤抖的手,从自己包里翻出湿巾,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擦拭他额头、颈间淋漓的冷汗,那汗水冰冷黏腻。然后,她又取出一个更小的、随身携带的应急药盒——里面装着医生许可的急救用药。虽然她清楚地知道绝不能擅自给他人用药,但带着它,仿佛就带着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程越?程越?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俯下身,凑近他耳边,声音放得极轻,目光紧紧锁住他半睁着的眼睛,试图在那涣散的瞳孔中找到一丝回应的光亮。
程越的眼睛茫然地半睁着,视线空洞地投向天花板某个虚无的点,没有任何焦点。他的呼吸虽然逐渐变得深长平稳,但嘴唇却在微微颤动,似乎想努力拼凑出某个音节,却最终只溢出无声的气息。
姜浅柠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滴答行走的时钟,牢牢记住发作开始的那个残酷时刻。根据她查阅的资料,这种发作后的意识模糊和虚弱状态(发作后抑制期),可能持续几分钟,也可能长达数小时。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程越摊在床边的那只手——那只修长、苍白、平日里总是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的手,此刻却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无力地摊开着,掌心赫然留着几道深深的、月牙形的指甲掐痕,是他刚才在剧痛中无意识留下的印记。
“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轻声说着,仿佛在念一句咒语,拇指无意识地、带着安抚意味,轻轻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和指节,“休息吧...好好休息...”
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和远处工地施工的沉闷噪音交织在一起,构成夏日的背景音。而房间内,却陷入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奇异的寂静。只有程越逐渐变得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空调送风口持续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在空气中流淌。姜浅柠依旧跪坐在床边冰凉的地板上,没有起身。她的目光,像最细密的网,静静地描摹着程越在药物和疲惫双重作用下陷入熟睡的容颜——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道浅浅的、被夏日阳光亲吻过的晒痕,苍白的嘴唇因为方才的剧烈消耗而微微干裂。
这安静的画面,像一枚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想起迎新日初见时,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银杏树下的注册台后,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在他脸上洒下跳动的光斑,那专注而略显疏离的侧影;想起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解剖教室里,他指着复杂的神经血管束,微微蹙着眉头,用清晰冷静的声音为同学讲解时的样子;想起在图书馆那个安静的角落,他发作后醒来时,眼中那瞬间掠过的、如同迷路孩童般的困惑和深切的羞愧...所有这些零散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在此刻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强行拼凑起来,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无比清晰、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放下的轮廓——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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