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市领导,在院长和几位警官(包括林国栋的上级和悲痛欲绝的家属代表)的陪同下,走到轮椅前。
领导弯下腰,脸上带着沉痛和赞许交织的复杂表情,将一本鲜红烫金的荣誉证书和一枚亮闪闪的金质奖章,郑重地交到宋野君缠着绷带的右手上。
领导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饱含深情:
“宋野君同学!在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面对突发的医疗设备故障和致命的药液泄漏,你没有退缩,没有畏惧!你用自己稚嫩的身体,筑起了一道阻挡死神的血肉堤坝!你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和风险,以惊人的勇气和无私的奉献精神,试图挽救人民警察林国栋同志的生命!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境界!你是新时代青少年的楷模!是我们这座城市的骄傲!”
“设备故障”的定性,彻底洗去了他剪断管子的罪恶痕迹,将他塑造成一个与“意外灾难”英勇搏斗的少年。
台下掌声雷动,如潮水般汹涌澎湃!记者们疯狂地按动快门,摄像机镜头贪婪地捕捉着宋野君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宋野君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疼痛(那被冻伤的左臂早已麻木),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情感洪流——
一种被无数人仰望、被掌声和赞美包围的、灼热滚烫的“崇高感”!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强烈,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残留的恐惧和后怕,甚至开始疯狂地冲刷、稀释那深藏心底、不敢触碰的、害死警察的滔天罪恶感!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不是演戏,是这汹涌而至的“崇高”与内心撕裂的真相激烈碰撞下,本能的情感宣泄!
泪水划过他苍白的面颊,在刺目的聚光灯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他哽咽着,努力想说什么,表达内心的“激动”或“后怕”,但喉咙像是被巨大的情绪堵死,只能发出断续的、模糊不清的抽泣声。
他笨拙地用缠着绷带的右手去擦眼泪,动作显得那样无助,那样令人心碎。
这副模样,将他“英勇无畏”背后的“巨大痛苦”和“后怕”渲染到了极致,也完美契合了人们对“少年英雄”的所有想象。
“好孩子!别哭!”台下有阿姨心疼地喊道。
“太感人了!这孩子心多善啊!为了救人自己差点……”
“英雄也是人啊!他得多疼啊!看那手臂!”
掌声更加热烈,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动和崇敬。许多女性观众已经忍不住跟着抹眼泪。镁光灯疯狂闪烁,将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宋野君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无数激动、崇敬、饱含热泪的面孔。那些目光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也……
温暖着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暖流从心底滋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感觉……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沉醉!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所有人如此需要、如此仰望、如此心疼的感觉!这感觉,比他偷偷抽的第一口烟更刺激,比他打架赢了更痛快,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件坏事带来的短暂快感都强烈百倍、千倍!
它像一剂强效的吗啡,瞬间麻痹了所有的不安和罪恶感,只留下一种飘飘然的、近乎眩晕的“崇高”!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在眼前铺开——不再是阴暗的小巷、父亲的拳头、老师的白眼,而是鲜花、掌声、荣誉和……尊重!
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被社会主流认可和赞美的尊重!这“英雄”的身份,仿佛成了他洗刷污点、重新做人的唯一救赎。
在泪水和闪光灯交织的光晕中,少年宋野君心底那点因恐惧和悔恨而滋生的微弱不安,彻底被这铺天盖地的“崇高”感碾碎了。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再挤出几滴眼泪,让这场“英雄的表演”更完美一些。他模糊而扭曲地想:原来……当英雄的感觉这么好……原来……这样就能被所有人喜欢、被原谅……原来……只有这样,才能弥补那个被我害死的警察……
“……宋队?宋队!”小张的声音将宋野君从十五年前那场荒诞而灼热的表彰礼中猛地拽回现实。他靠在救护车敞开的门边,急诊室刺目的红灯在他眼底投下十五年前同样的光影漩涡。
担架上盖着白布的轮廓正被推入通道,那旋转的红蓝顶灯,像极了当年礼堂里疯狂闪烁的镁光灯。
“您刚才真神了!怎么知道那仓库有夹层?”小张递过一支烟,声音带着疲惫和敬佩,随即又忍不住问,“说真的,头儿,您当初为啥干这行?苦得掉渣,玩命不说,还……”
宋野君没接烟。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到喉咙口的铁锈味和那股遥远记忆里消毒水混杂致命寒流的气息。
他目光沉沉地钉在急诊室亮起的红灯上,那血色光芒仿佛穿透时光,与记忆中林国栋病房里监护仪刺耳的报警红光、以及急救室那象征死亡的红灯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当警察?”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目光却锐利如刀,穿透急诊室的大门,投向城市深处那片被霓虹灯粉饰的黑暗。
“因为欠了一条命。”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掘出,浸满了无法洗刷的罪疚与一种被那场表彰扭曲的、却已深入骨髓的执念,“一条……好警察的命。一条……需要用一辈子去还,去证明自己‘配得上’这身警服,配得上……当年那枚勋章的命。”
他想起镁光灯下那滚烫的泪水,那淹没一切的掌声,那令人沉醉的“崇高”感。正是那份荒诞的“荣誉”,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在他迷茫的少年心中扎根、发芽,最终扭曲地长成了指向警徽的执念——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名副其实、顶天立地的警察。
用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和守护,来填补那个被他无知和顽劣亲手剪断的生命留下的巨大空洞,来……证明那份迟来的、建立在谎言和死亡之上的表彰,并非完全荒谬。他要用真正的功勋,去覆盖左臂上那道象征罪责的冻伤疤痕。
小张愕然地看着宋野君刀削斧凿般的侧脸,那上面每一道紧绷的线条似乎都刻着沉重的过往。
他还想问什么,宋野君已经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警车,背影挺直如标枪,却仿佛背负着无形的、由谎言、愧疚、扭曲的荣誉感和沉重的赎罪誓愿浇筑而成的十字架,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脊梁。
警车引擎轰鸣,汇入城市的车流。宋野君靠在副驾驶冰冷的车窗上,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十五年前的急救室红灯、喷射的致命寒流、林国栋最后那破碎的抽气声、礼堂里疯狂的闪光灯、手臂上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与勋章的金光……无数画面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冲撞。
那条命,是林国栋的命。那个被他亲手剪断生机的好警察。那个……他永远无法偿还的债主。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按在左小臂警服下的位置。
那里,冻伤的疤痕早已麻木,却仿佛永远残留着那股刺骨的寒意和那场荒诞表彰的灼热烙印。赎罪的路,和通往地狱的路一样,都是窄的。窄到他必须用余生去填埋那个少年无知时挖下的深渊。
而支撑他走上这条窄路的起点,竟是那场建立在死亡、谎言和他自己血肉痛苦之上的、荒诞离奇的……表彰。这条路的尽头,是否会遇到那个被他夺走父亲、如今化名陈谏的青年?命运像一个冰冷的圆环。
根据陈谏拼死传递的情报,警方在“海丰”冷冻库K7区堆积如山的过期鱼罐头箱底部,成功找到了隐藏的夹层。
警笛撕裂沉寂的雨夜,红蓝光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疯狂旋转,如同城市淌血的伤口。数辆警车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雨幕,直扑城南老码头那片被遗忘的角落——“海丰”冷冻库。
宋野君坐在副驾,冰冷的车窗映着他紧绷的侧脸。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死死地按压在左小臂警服之下,隔着布料,那道蜿蜒丑陋的冻伤疤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与十五年前那场急救室的红光、喷射的致命寒流、礼堂里灼热的镁光灯疯狂交织。
赎罪的路,窄得令人窒息。陈谏那张在污水中苍白破碎的脸,那双在□□和实验室记忆双重地狱里涣散又骤然爆发出惊人亮光的眼睛,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
“头儿,到了!”方源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
冷冻库巨大的铁门如同怪兽的巨口,在特警破门器的轰击下应声洞开。一股混合着浓重鱼腥、铁锈和过期食品**气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堆积如山的、落满灰尘的鱼罐头纸箱。K7区的标识牌在尘埃中若隐若现。
“K7区!目标:鱼罐头堆!寻找编号K7箱体!注意夹层!”宋野君的声音在空旷冷寂的库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他第一个冲了进去,脚步踩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微的水花。
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心脏,那里仿佛也结了一层冰——为陈谏,也为那个可能永远无法偿还的、被自己少年无知夺走的生命。
队员们迅速散开,强光扫过层层叠叠的纸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搬动箱子的摩擦声。压抑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渐渐淹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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