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沈清棠起得异常早,或者说,她根本未曾真正入睡。她仔细地用冷水敷了眼睛,试图掩盖红肿,穿上了一件长袖家居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手腕上的痕迹。
她对着镜子,努力调整面部肌肉,练习着一个看起来“正常”的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
餐厅里,父母和哥哥已经在了。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早餐,气氛却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闷而腻人。
“爸,妈,哥,早上好。”沈清棠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快,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自然。
林玉臻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过于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确认什么,最终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续优雅地喝着牛奶。沈明哲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只说了句:“吃饭。”
只有沈砚秋,他的目光从妹妹进门起就紧紧跟随着她。
他看到了她眼底无法完全掩盖的乌青和血丝,看到了她过分平静下那丝僵硬的勉强,也注意到了她刻意选择的长袖。他知道,她一夜未眠,她在强撑。
“睡得还好吗?”沈砚秋给她夹了一个她平时喜欢的水晶虾饺,状似随意地问道,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清棠拿起筷子,夹起那个虾饺,小口吃着,头也没抬:“挺好的。哥,这个味道不错。”她避重就轻,甚至试图将话题引向食物。
这顿早餐在一种诡异而刻意的平静中进行着。没有人提起昨晚的冲突,没有人提到盛景,仿佛那只是一场不愉快的梦。
沈清棠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回应一两句关于天气或者无关紧要的家常,表现得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小风波后迅速恢复正常的、懂事的女儿。
但沈砚秋看得分明,她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泛白,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机械,她几乎没有抬头与任何人对视,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会断裂。
这种表面的平静,比昨夜的爆发更让他感到不安。
他知道,妹妹正站在悬崖边上,而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在家人面前维持这最后一份体面和“正常”,内里早已是狂风暴雨,一片狼藉。他必须做点什么,绝不能让她独自坠落。
那场激烈的家庭风暴之后,生活仿佛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朝着一种看似正常的轨道滑行,只是这“正常”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心照不宣的裂痕。
沈清棠没有给自己任何沉溺于悲伤的时间。
冲突后的第二天,她便重新投入了工作。她比以前更早到工作室,更晚离开,将自己埋首于无数的项目书、邮件和会议中。
工作成了她最好的麻醉剂和避难所,可以暂时让她忘记心口的空洞和手腕上已然结痂却依旧刺目的伤痕。
她与人交谈时依旧会带上得体的微笑,但那笑意很少抵达眼底,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丝鲜活气,变得更加清冷和疏离。
沈明哲和林玉臻也如同往常一样,回到了他们的工作领域。
他们依旧忙于他庞大的商业帝国,和名流社交圈。只是,与往年不同,他们今年罕见地没有像过去那样,频繁飞往外地或国外处理事务,而是将大部分活动范围都集中在了北京。
这种“留守”,显然并非出于家庭温情的考量。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监视和掌控。他们需要确保沈清棠真的“遵守承诺”,与那个“不该在一起”的心理医生彻底断绝联系;他们也像是在履行某种交易后的监督,既默许了沈砚秋和温锦沂的独立,又以一种无处不在的存在感,提醒着兄妹二人,他们依然在这个家庭的掌控范围之内,所谓的“不干预”是有前提的,是建立在沈清棠“安分守己”的基础上的。
沈家别墅因此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平静。
晚餐时分,一家人有时会聚在一起,气氛依旧沉闷。林玉臻偶尔会问起沈清棠的工作,语气平淡,带着审视的意味。
沈清棠的回答总是简洁、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在向上司汇报工作。沈明哲大多时候沉默,偶尔插话,也多是关于一些宏观的经济形势或是无关痛痒的询问。
沈砚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如焚。
他敏锐地察觉到妹妹的状态不对劲。
她太“正常”了,正常得近乎刻意。
她按时吃饭,按时工作,甚至偶尔会在父母的询问下,简单提及一些工作上的进展。但她的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尖俏的下巴显得愈发单薄。
他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并未消散,只是在巨大的压力和自我压抑下,被强行压制了下去,这往往是抑郁症更危险的阶段。
抑郁最残忍的地方在于,患者在人前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内心的黑暗可能就越是浓重。
他尝试过找妹妹谈心,但沈清棠总是用“我很好”、“工作有点忙”、“累了想早点休息”之类的话轻描淡写地挡回来,然后用那双带着疲惫和防备的眼睛看着他,让他所有关切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
他也和温锦沂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温锦沂同样担忧,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通过沈砚秋,默默地关注着沈清棠的情况。
这个家,在北京城繁华的表象下,像一座内部布满裂痕的精致瓷器,维持着脆弱的平衡。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在平静的水面下,是沈清棠独自挣扎的、无声的漩涡。
而盛景,这个名字成了这个家里绝对的禁忌,无人提起,却又像幽灵般,盘旋在每一个寂静的角落,尤其是沈清棠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深处。
在一种冰冷的默契下,沈家的生活形成了一种新的模式。
林玉臻开始频繁要求沈清棠陪同她出席各种晚宴、慈善酒会和名流聚会。
这既是上流社会家庭常见的“母女社交”,在林玉臻这里,更添了一层深意。
她要向所有人展示,她的女儿沈清棠一切“正常”,漂亮、得体、顺从,没有任何“问题”,更与那个不该有的“心理医生”彻底了断。她要重新将沈清棠牢牢框定在沈家大小姐应有的轨道上。
出乎意料地,沈清棠没有抗拒。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些安排,甚至在林玉臻提出要求时,她会抬起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清晰地重申她的条件:“我可以陪您去,但请您和我爸,记住答应我的事,不再以任何形式干预哥哥和锦沂姐的生活和未来,否则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每一次,这都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易。林玉臻会微微蹙眉,似乎不悦于女儿用这种条件式的口吻与她说话,但最终都会默许。
对她而言,用儿子的相对自由来换取女儿的表面“回归”和“正常”,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沈清棠开始出现在各种流光溢彩的场合。她穿着昂贵的高定礼服,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疏离的微笑。
她本身姿容高挑,那种透着脆弱之美的风姿,在珠光闪烁、金玉满堂的场合中,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其独特的魅力令众多目光为之倾倒。
她安静地跟在母亲身边,应对得体,回答问题时言辞清晰却简短,像一个被精心操控的、完美的提线木偶。
然而,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察觉,她的眼神时常会放空,仿佛灵魂抽离了这喧闹的现场,飘向了某个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
她的笑容从未真正抵达眼底,那层脆弱的光晕,并非来自娇养,而是源于内心巨大的消耗和挣扎。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盛景并未真正离开。
他尊重了沈清棠“到此为止”的决定,不再主动联系她,但他无法停止关注。
他有他的方式,通过一些公开的社交信息、财经或艺术版面上偶尔出现的宴会报道照片,默默地追寻着她的身影。
他在那些高清图片里,看到了她惊人的美丽,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空洞和疲惫。他看到她在人群中微微紧绷的嘴角,看到她握着酒杯时过于用力的指尖。
他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种强行维持的“正常”和社交活动,对于一个患有阳光型抑郁症、刚刚经历重大情感创伤的人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消耗和压力。
他的心紧紧揪着,不是因为失去,而是因为担忧。他害怕。
害怕沈清棠在这种内外的双重压力下,情绪会彻底崩溃。
害怕她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会在无人的角落,用更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就像她手臂上清晰的牙印。
他曾经的誓言“我在”,并非空话。他只是在等待,像一个最警觉的守护者,在黑暗中屏息凝神,随时准备在她可能坠落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接住她。
他的爱,从热烈的相伴,化为了沉默的守望,他知道不能刺激沈清棠。
他知道,沈清棠正走在一条危险的钢丝上,而他,绝不会让她独自面对下面的万丈深渊。他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亮着一盏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灯。
时间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悄然流逝,快得仿佛只是一个转身。
沈清棠的生活被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天,她是那个才华初显、认真投入工作的沈家小姐。她与好友许尽欢的工作室合作愈发深入,她们一起策划的艺术项目颇具口碑。
在工作室里,她可以短暂地沉浸在与创意和美学打交道的过程中,那里没有沈家的阴影,只有她和许尽欢对作品的专注。许尽欢能感觉到好友身上若有若无的沉重,但沈清棠掩饰得很好,只说是家里琐事,从不深谈。
而另一部分时间,她则是母亲林玉臻身边那个无可挑剔的“装饰品”。
她穿着得体,笑容标准,陪同母亲穿梭于各种名流云集的场合。她学会了在觥筹交错间保持沉默,在必要的寒暄中言简意赅,将自己真实的情绪紧紧包裹在华服之下。
林玉臻对女儿的“配合”似乎颇为满意,至少表面如此。
沈砚秋也忙于拓展自己的事业,他与温锦沂的感情稳定,正在为组建他们自己的小家庭而努力。他时常约妹妹见面,吃饭、喝茶,试图从她平静的表象下窥探一丝真实。
但沈清棠总是微笑着告诉他:“哥,我很好,工作室挺忙的,和妈妈出去也挺长见识的,你别担心。”她甚至能主动提起温锦沂,询问他们的婚期筹备,语气自然,听不出任何勉强。
所有人都似乎慢慢放下了心,以为那场风暴已经过去,生活回到了“正轨”。
然而,当夜幕降临,繁华落尽,沈清棠独自回到那个空旷的公寓时,所有的伪装才会彻底卸下。白天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寂静中汹涌反扑。
她会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直到筋疲力尽;她会整夜失眠,盯着天花板直到晨光熹微;她有时会感到一阵阵心悸和窒息,需要靠反复深呼吸才能勉强平复。
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一切崩溃的痕迹,第二天清晨,又会用粉底仔细遮盖哭肿的双眼,戴上那张无懈可击的“沈清棠”面具,走出家门。
支撑着她的,是一个近乎固执的念头。她反复告诉自己:没关系,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只要哥哥能和锦沂姐顺利结婚,过上不被干预的自由生活;只要盛景能平安顺遂,不要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牵连和伤害,那么,她所有的忍耐和痛苦,就都是值得的。
她用自己内心的荒芜,换取了她在乎的人世界的晴空。这是一种绝望的、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守护。
她把自己当成了祭品,献祭给了名为“家庭体面”和“所爱之人安宁”的祭坛,独自咀嚼着那份无人知晓的、漫漫长夜的苦涩。阳光越是灿烂,她内心冰封的角落就越是寒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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