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最萧瑟的一个年景来了:再没有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也无游人如织,闲庭信步。人们的眉头都是焦虑虑的。那无法阻挡的战事,如和魔鬼无奈的约会,,让他们仿佛看到了那高头大马的浩荡队伍。听着那马蹄车轮撵碎残冰的撕裂声,就能感知那挥舞而来的寒光利刃。
近海之地。早晨,各种渡船如夏日的莲叶一般密密麻麻挤在港口,准备迎走自己的主顾们。而早已漏液等待的商客们眼神里已现出不耐烦了。他们拖家带口,守着一摞大箱小件,急着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福建码头,数个人员小队如赴约一般去到特定的船只……
“请各位给行个好吧,只当没见过我们!”一个身着粗衣的商客在奉上钱财。
“钱留下,人可以走!”这是给他的答案。
岭南,数车从码头运出的金银财帛被送到府衙之中进行清点,再造成册上报朝廷。自此,仇恨与恶毒的目光终指向了某人。
“老爷,布匹粮草已筹集好送出去了,各地的财物明细账本也已带走。”襄州戏院里,梅大叔对那人道。
“好。”对方应着。他身着黑衣,发间已稀疏花白。“商会农会那边进行的如何?”接着他问。
“一切顺遂。他们有钱的出钱,有力出力,基本已就位,只等圣旨一到便可援京。”梅大叔道。
“好的。”
“老爷,可您此番得罪了不少人呀!”
“无妨,当下非常,一切以大局为重。”
“是。”
蜀地各村镇里,男人们正在抓紧农耕买办,把该做的做了;号令一到他们便要上京,家中诸事将丢给妇人幼子。淮南徽州更是紧迫,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已全部集结就位,自发向边关而去。
京城阅室,兵部中书舍人应文在详看了各地的上报后心里大喊一声:“不好!”他起身疾去。几天后,他被任命为江淮参军,前往边关劳军。
果然,金军在大散关和荆襄的进攻没有顺利得逞,战事处于胜负不分之间;只有东部淮南如决堤之海一溃千里,被完颜亮轻易占领。
他进入了长江腹地后便开始驻营造船,督造军备。接着他要取下采石港口,一鼓作气占领京城。而此时,南方参军应文也到了采石军事基地。
他巡军后大吃一惊:作为军事要塞的采石防御基地竟然没有一个将领驻守,士兵们也因为没有依附,人心涣散——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听命于谁,又不能逃,只好三三两两呆在各处,眉宇忧虑。
应文看着这番景象心里一阵刺痛。他从新安排了部将将军队集合起来,然后让他们大吃几顿,并对他们说今后自己要和他们一起,与金军决一死战。
深谙家国破落的后果,又如见了亲娘般的领头人,兵士们心中稳妥,士气便振奋起来。
金军密探刺探采石军情后做了上报,于是完颜亮认为采石已是一盘散沙,轻而易举便能拿下。事不宜迟,他立即派了部分战船前往采石,不想士兵一上岸就遭到了伏击,全部有去无回,
闻之详细后,他不屑应文一个文官领兵,于是又派出了第二拨,不想采石水军已在江中布好阵势,等待迎战。南方船只结实稳当,士兵深谙水上作战,而他的船只因是临时打造,粗糙轻巧,兵士们又不熟水性,所以几番对战下来,他们不是船面翻了,就是兵士跌入水中淹死。再败。此二战令他元气大伤。
亲自拥兵却惨败至此,这让他恼羞成怒,于是他颁下军令,第三波如不能再攻下采石,将全部砍头。而此时,徽州农人自发组织的队伍已陆续赶到边关,那战旗挥动的排场让金军更加害怕,他们认为是采石援军到了。
军帳里,本是文官的应文穿上了武将的铠甲处理诸事。他和众将借鉴了三国诸葛亮的经验,制定了下一步的反击策略。在第三波金船出海后,他们的战船也一一出海。这些战船中有些是朝廷的,有些是渔民的;有的负责应敌,有的负责运送弓弩人员;有负责专门放箭投火的。他们娴熟的合作链接让金兵无从抵抗,最后仍然败阵逃走。完颜亮无法,只好退军。
应文想着金军在采石吃了亏必会想其他的法子,因为他们兵力还足。大家最后推测出他会直攻镇江隘口。应文随即将采石安排妥当后去了镇江,并带上了部分军队。果然,金军的策略就是从扬州直攻镇江。
镇江防御,诸将闻了采石之战后,无不一一对应文敬佩,老将军更是言:“想不到大敌当前之时,我边关竟是大人一介书生独挡,这让我等军将惭愧呀。”应文忙安慰他是全军之功劳,并非他一人所能。几人便将镇江防御做了周密部署,拨战船,调兵器,足粮草,队伍整编。
未知成败,但镇江之战事关全局,他们心里明白。守住了镇江,则京城安。京城在则南方在。南方在则国在。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一日中午,御马送来急件,应文看后对老将军说:“将军,镇江……安了!”
原来是完颜亮攻不下隘口便杀头的军令让部将们心生不满;恰逢此时,金国皇宫又发生了政变,另立了新帝,并废完颜亮为庶人。于是众部将乘他不备将他斩杀了。接着新皇发来昭命撤退回还。南方便收复了淮南失地。
此战令两国两败俱伤。过了三月,金国便送来了议和言谏。
有战事便有伤亡,无论敌我。采石战后部队修整,后勤小队便进入了善后阶段。战场里,阵亡士兵的遗体一具具被聚合起来,有金国的,有南方的,也有布衣百姓。长江里,漂浮的遗体已无法收归,浪疾水深,最后都沉下去了。
一个清晨,阿忠和那人到了采石。
数米深的大坑一个个挖好后,遗体们便入土为安了。接下来后勤会将加了艾草末的灶灰一一撒去各处,防止瘟疫。同时水官会去彻查水源,确保用水清洁。
从喧闹的厮杀到尸体横陈的战场,再到亡者深埋地下,一切归于平静……
后勤营房,一间貌似私塾的房间里,一个男子和几个士兵正在相互核查核对着各种记录。他们要将战后的人员资料一步步分理出来,将生者重新造册,亡者精确归类到他们的来处,以便找到他们的家人,得以善后。
“先生,您休息一下吧,再怎么赶,一下子也做不完的。”一兵士对那人说。
“没事儿的,不累。”那人道。
兵士见他面色苍白,又说:“那我给您取些水来!”
“好。”他笑道。
营地一角的病房里,阿忠跟着那人正在给病患查看伤口,并一一问询着他们的感受。无论轻重,他都会亲自手术、换药。这一天天忙活下来,日子过得很快。
一日傍晚,阿忠去取馒头的路上遇到了那个先生,恍惚觉得这个人曾经见过,却又想不起是谁。
“到底是谁呢?”他边走边将所有人依次想了个遍,都不是他们或他们周围的人。本来他想将这事儿告诉那人,可想了想后又觉得许是自己多疑了。这里是几千里外的京城,不是北山!
“少爷,他们的伤怎么样?”一天晚上他问去。
“没伤到骨头的便没大碍,养些时日就痊愈了!”那人道。“其他的伤好了只能回去,在家里做些简单的活儿……还好现在收成不错,如此他们也饿不着的。”
“是啊,听说此战之后朝廷的善后越来越好了呢。”阿忠说。
“那就好。”
“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但心里一直都纳闷着,现在您不忙了,我就说道说道。”阿忠又道。
“说吧。”那人笑道。
“好。”阿忠正欲细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大夫,大夫!”
健一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到了北山、妻儿和他的私塾,还有许许多多的小伙伴们;他的父母。他很开心。
“健一,健一,”最后他在一连串呼唤中苏醒过来。
……眼前的人很陌生,眼神却又无比熟悉。“世宽,真的……是你!”他激动起来。
“是我。”那人笑道。“都怪阿忠不早告诉我,否则我们早就见了。”
“现在也很好,至少你还没走。”健一说。
“我也正打算去看你呢。怎么样,感觉可好些?”
“还好,就是疲惫。”
“你累坏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
过了一段时日,阿忠见那人总是垂下眼帘一言不发,状态非常恹馊。他心里很不好受:因为他一这样便就是伤心了,若猜得没错,应是健一不大好了。
“少爷!”他近前。
那人眼中润亮,“健一一直奔波,身体本就弱了,去年又赶来参战,更是雪上加霜……若不是要教孩子们做些文书工作,他早上战场了,我们也就永远见不到了。”
“连那些补药也没用了吗?”阿忠又问。那人摇了摇头。
健一何尝不了解一切,对他说:“世宽,我若走了不要伤心,比起地下的孩子们,我已经很幸运了。”
“别乱说,以后还有很多事儿要去做呢。”那人心里苦涩道,“而且,你的学校也还没有扩大,不准放弃。还有书礼、进宝、成文,我们好多年都没见了呢。”
“是的。可无论结果如何,我心里都是欣慰的。”健一笑道,“采石这一战,我们与金两败俱伤。为了疗伤,数十年内是不会再开战了。南方财富,北境兵强,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呀,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这不就是你推广儒学的道理吗——天下一家 。”
“是的……你说会有人懂吗?”健一苦笑一个。
“当然有。”
“那便好。”健一的眼角弯得像孩提时候。“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有孙子了呢。”
“孙子?”
“是的。砚儿回去之后,古丽也走了。她临行之前告诉我她已经怀了身孕,后来写信说是个男娃子,让我告诉你高兴高兴,只是你要原谅我们不能把他还给你了。”
“哪儿都是家,孩子喜欢就好。其实我一直愧对两个孩子。若不是因为我,他们也不会分开。”世宽道。
“别这样想,都是个体贴的孩子,不会怪你的。”
……
半月后健一去世了,和其他所有战士一样他被葬在采石,没有墓冢,没有记录。
当冬季的第一片雪花落下时,远在西北的慧嘉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去了!
第二年秋,北山粮食又大丰收,经济又恢复过来了,欣欣向荣。李家粮店,李夫人几年前已经去世,李老爷也七十多岁了,不过身体仍然硬朗,还能轻松操持店子。南来北往的老主顾们还是如常来关照他的生意,顺便送上一些毛皮果酒。
而其实这一年多里,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隐隐作痛的:收到两三封儿子的来信,发现口吻不一样了。儿子偶尔会让儿媳代笔,可所有信都不是他写的就不正常了;西北安定,儿子也才天命之年,还是健康的时候。
他试图从来往商贩口中套一些消息出来,但他们都推辞未回西北,不解详情;北山健一的朋友们都不在家,也无从探查。
人最不能有心病,若有心病,便饭不思茶不饮,久了身体自然衰弱。他有不好的预感却又极力去排斥它,最后决定要亲自去西北一趟看个究竟。盘粮食换银票,诸事备后,一个人的到来让他彻底明了一切。
“伯父!”
“成文来了!”
“是。”
……
“成文,在私塾里可还安好?”
“非常好,多谢伯父关心。”
“这就好。想来健一也会如你一般,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心里高兴呢!”
“……是的!”
“这不,我年岁大了,正打算去西北看看他呢,你可有什么话儿要带呀?”李老爷说。
“……伯父,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且冬天要来了,您还是别去了……等他有时间,自会回来看您的。”成文说。
“他忙我可不忙,我还走得动呢。”李老爷笑道。
“可他常常东奔西走的,不一定在家里呀。”成文急道。
“……成文,他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不过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李老爷将所有的书信翻出来,内心酸楚地一封封再读一遍,然后将它们扔进炭火里。此后他还是每三个月会收到书信——兴奋的打开,又失望地收起。待那人回到北山时,他已卧床不起了。
“伯父,”
“世宽,
“……世宽,我快不行了,要去西北看看健一也去不了。”他说。
“伯父,冬天来了,您身子受不住的。”世宽说。
“这两年的书信,没有一封是他写的。他是我儿,我心里清楚。我已行将就木,什么都受的住的。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李老爷问道。
“伯父……”那人知道已无法说谎。“健一他……他上战场了!”
“……你是说采石之战?”李老爷道。
“是的。我很抱歉没告诉您。”
“那他……”
“在采石。”他不敢看老人闻此后的面容。
李老爷眼中泛起泪光,又或是以前那不好的预感早让他麻木了些。“……我就知道我儿不孬!健一……”
“伯父,”
“我挺得住。保家卫国的不止他一人,我很骄傲我的儿子……”李老爷将一个包袱取出。“世宽,这是我所有的财产:宅子留给孙儿永春,钱财帮我带给慧嘉。务必要把他们的事业做好;还要帮我带话,告诉她保重。”
“……是!”
仙国,镖局里的丁勇也出镖两年了,一直没有回家。芳菲虽知道出镖会有危险,但从没想过什么严重的后果。
一天,那大当家来面见了她。“芳菲,对于你父亲的事儿我很抱歉。此镖的确贵重异常,有意外是难免的。以后镖局的分红我会算给你们。”他说。
“大当家,您这是什么意思?”芳菲听后如雷轰顶,“您是说我爹……不会回来了?”
那人痛心地闭上双目。“是的,他不会回来了。”
玉冰回家看到她在嚎啕大哭,便知她已明了一切,
“芳菲,”他将她抱在怀中。
“玉冰,大当家说爹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她大哭道。
“……芳菲!”
两年前,丁勇跟他们说会出最后一趟镖,回来就颐养天年,这让他们很是高兴。直到三个月前,玉冰去钱庄收到信件,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玉冰: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于芳菲和孩子们而言,我是出镖遇到了意外。可是对你,我应该实话实说。
五十年前我十四岁,是个刚进军营的小兵。那时我们还在长身体,只学习操练,做些简单的小事儿。那一年我负责给将军跑腿。有一天将军上战场前,拿了些金银给我,让我去看望他的夫人,因为她快要生了。
我还未找到他的家,便知他阵亡了。最后找到夫人的时候,她也已成一堆新冢。我找到产婆,知道夫人当天是因为动了胎气难产而亡,而那日出生的孩子又有很多,不知道她的孩子去了哪儿。好在她生的是双胞胎,唯此一个。
我听产婆说那好心人家给她办了后事儿,还收养了那一对孩儿,还隐约听到他们说要出海。于是我便跟去了仙国。但船上没有双胞胎孩子。后来我因无法出海便去镖局做了陪练,后来就成了家。
南方战事后当我再托人去打听的时候原来的产婆们都已去世。又过了些年你们就过来了。本来杜家是要被谋算的,因为玉老爷有人认识。可当我听到你说你是双胞胎,本家姓钟,杜老夫人又是个豆腐娘的时候,我的心里便有了隐隐的印证。
以前那件事你还记得吗?那个被抓的贩子喊玉笙小霸王。我让他回去了,也自此知道了杜家的前生后世。
所以你和无忧就是将军的孩子,就是我要找的人。如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覆命了;同时我也要去履行我一个士兵的责任,保卫家园。
我感激杜家,更感激仙国对你们的收留之恩!玉冰,南方玉家已经不在了,过去的就抹掉把,这份恩情日后你和孩子们要帮我好好还了。”
父亲丁勇书
“……爹,我记着了!”最后,玉冰木然又习惯地将那信纸点着。
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他一定很英勇,末了也没有谁会认识那陈尸遗体中的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没有存档,更不索求什么。
镇江,战事平后刘老将军也倒下了,如弦绷到了极点后的脆断,临终前他求见了应文。“大人,老夫守护镇江三十年,而今片刻放心了。还请大人一定要代老夫上言,我们需要人才,需要……‘岳飞’!”
生命逝去之时还牵挂着守护,令人肃敬,应文纵知他已听不见答案了还是答去:“老将军放心,在下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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