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客栈里。入夜，阿忠看着那人。
“少爷，这井这么难打，让他们搬走行不行呢？”他问。
“几户人家的确不难安置，但那是他们的根。”那人应他，“况且那里还不算天下最糟糕的地方。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逃避，人也好，环境也好，都不能。所以要去挑战和尝试，看看能不能得到更好的改变。”
“可现在咋办呢？这好不容易打出一口井来却是苦水，还真让人心里难受！”阿忠眉头皱起。
“周游说再试一次，那便再试，他经验丰富，只要有试的决心，还是有希望的。”
“是。”
“你去睡吧，我还要呆会儿。”
“诶。”
客房桌上，一盏刚泡好的淡茶正冒着清新的热气，让房间里漫着淡淡的茶香。那人看着那碧绿的液体，心里想着那要种棉花的人。距上一次在谍国的“见面”后又过去数年了，忙碌的生活让人觉得这只是短短一瞬，只有他们变了——上了年纪。
而这人上了年纪，总会不时想念那些重要的人，时间越久念的越深。一月前他收到了那笔汇款，却像所有的长辈一样从未想过动用，生怕他哪一天有不时之需——纵然他已经很有钱了。
后来收到艾梭的来信说他很好，还带去了棉花植株做礼物后他便知道他可能又要花钱了。果不其然，琼州来了消息告知了他那人将要干的一切。
那是好东西——他知道——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种植。仙国的商人们不看好是因为那里气候暖和，市场需求不大；其次它是新的植物品种，没有以往种植经验的借鉴，所以没有百分之百盈利的把握。而知世界上有多少地儿的冬天是冰天雪地的——他们有需求，而又种不出来。
“你种吧。”末了他说。感觉有些饥饿，他便从怀中取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
思罢了这，他的思绪又回到自己身上。自从方子献给朝廷后，他算是“致仕”了——没有薪水的致仕——从此回归山野。当然，为了他的生计，朝廷没有剥夺他卖药的权利，市井少量的需求还是许他供应的。
他的名字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正渐渐淡去，只有一些行里的老人知道药在人在，而不去探求什么结果。
为了给家里多一份收入，艾梭带来了几箱石头开起了一爿小店。不过能赚到钱的不是它们，而是那熊孩子自己练手的一些小玩意儿。
想到几个孩子，他竟愉悦得润目——都好！思绪到了这里他笑了笑：真是老了么？竟这般长情起来……
夜尽了三更，窗外传来淡淡的烟火味道——店家已经早起忙碌，开始熬汤煮粥了。
“可一定要打出井来！”临睡前他心里说。
仙国，海边码头市场。这日中午，玉笙一从薄岛回来，便急急赶去档口——近日有些货品要出，得他经手。他的店中，伙计小舟已将要出的货品木箱分类垒在一起，账房先生则拿着单子在一个个最后核对。
“纪叔，小舟，”他进店。
“少爷回来了！”小舟说。
“东家，”账房也应他。
“嗯。”玉笙说，“怎么样，货都备好了吗？”
“都好了。”小舟答道。
“好。”
吃过午饭便有马车来将货品拉走，于是几人将店里收拾干净。在干活的过程中小舟对他说：“少爷，您是不是要卖这档口了？好多人来问叔叔呢。”
“没有啊。”玉笙听了惊讶。“此话怎讲？”
“您还是问叔叔吧，反正我觉得人家就是那个意思。”小舟说。
“纪叔，真有此事儿？”玉笙去到账房那儿。
“……玉笙，还不是因为大当家要种棉花的事儿。”账房应道。
……
最后账房问他：“真这样定了？”
“是的，就那样吧！”
“可惜了呀！”账房蹙眉看着店中。
“没什么的。”
小舟又去到近前，又说，“叔叔，那件事儿您还不想对少爷讲么？”玉笙闻言又看着他。
“什么事儿——纪叔，”
“少爷，”小舟见那人难开口，便道，“表姐家里出事儿了，说他父亲贪污了五百两税款，现在他们娘仨要被发配到边关去。纪大叔要去那儿倒十年夜香呢，莲薇和她母亲则去洗衣营里做洗衣妇。”
“什么？”玉笙听后惊讶，“永健大叔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可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舟又看向账房。
“玉笙，这是真的。”账房便道。“家兄有收集古董的爱好，这看了喜欢囊中不济又怕被人买走，便犯错了。”
“大叔真是昏了头，下点定银不就行了！”玉笙听了。“那莲薇和伯母……”
“她们本可以不去的，但为了家兄所以要走。还好书涵去年入了军营，财产没有没收。也许她们母女俩去服役为家兄减去一些刑期。”账房说。
“少爷，我表姐已经二十二岁了，等从边关回来就是老姑子，谁还要她？……您得救救她！”小舟又向那人哀求。玉笙陷入了沉思……
“玉笙，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账房也对他说。“莲薇只有嫁了人才好些，可你也知道她从小就想跟着你。若你……不厌恶她……就强当纳一个旁妾吧。我也知道家里那小门小户的，条件确实不可同语。”
“少爷，您都快二十八了，您真的不娶媳妇了么？”小舟又急。
玉笙想着这种有辱门风的事儿谁都不会开玩笑，又好奇它来得实在突兀。“纪叔，官府的流程我不熟谙，这事儿你去周旋吧，就说永健大叔是我的准岳父好了。”最后他说。
账房听后大喜，“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的……不过您也知道，我马上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了，莲薇跟着我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到时我只能休了她。”
“没关系的，孩子不会在意那些，她在意的是你。”
“……那好吧。”
小舟高兴地跳起来，“想不到我表姐的亲事儿最后竟是这般定下来的，还真是神奇耶！”
“赶紧干活去！这事儿等你以后就知道了，哪有什么神不神奇的。”玉笙向他瞪去。
“谢谢少爷，反正我表姐是要成亲了呢。”小舟高兴地干活去了。
玉笙也想不到这一瞬间自己竟然要娶媳妇了，有点发懵。这时账房又问他：“玉笙，确定一定要卖么？”
他点了点头。“卖！无论我二叔会不会成功，我都一定要帮他。这是爷爷在世的时候给我买的铺面，我想他老人家不会埋怨我的。”
“好吧，那我一定想办法卖到你想要的价格。”
“若那样就太好了。纪叔，以后你和小舟，还有这里所有的生意就归到三叔的店里去。两个孩子不在家，三叔忙不过来。我事儿又多，无暇顾及。”
“知道了。”
地方牢房中，衙门原来的税官纪永健正一身囚衣地坐在那干草之上，背靠墙壁，目光盯着那高高的狱窗。他看着那光线从暗到白到亮到一丝阳光投射在地上再到光色隐去，便知道一天又快过去了……他的家里，那娘俩正伤心成一团。
母女俩安静后纪夫人说：“儿啊，你就应了这门亲吧，你有了去处，我和你爹在边关也安心。”
“不应。”那女孩道，“我也要为爹服役，让他早些出来。”她长得不算娇美，但很清秀。
“你听娘说，现在家里出了这个事儿失了颜面，你也甭想着那杜家了。人家是大户，怎么会和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呢？”她母亲又说。
“娘……”这话儿让女孩伤心地落下泪来……末了她去到母亲身旁，“娘，那也不是我随便嫁人的理由。而且我这样嫁出去也会遭婆家嫌弃的，日子不会好过。大不了我当一辈子的洗衣妇好了，永远不再回来，不再见任何人。”
“你就是倔！我们老了哪儿都一样，可你还年轻！”纪夫人又垂泪。
“……孩儿大了，此事儿就这样决定！”女孩定定地说。
“嫂子，莲薇，”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传来。
“小叔，”
“二弟，”她们应去。
“嫂子，莲薇，走，我们到衙门去。大哥会出来的，只是他的差事、俸禄以后就没有了。”账房说。
莲薇近他，“小叔，此话怎讲？”
那人言了来龙去脉，让母女俩欣喜不已。
府衙里，那主事官听说纪永健是那百万大户的亲家后，便想着他着实不至于穷到贪污五百两银子，最多只能算“挪用公款罪”，于是决定开除他的公职并罚上一笔银子以儆效尤。
纪二叔去缴纳了五千两银子和一笔打点后，那纪老头便出来了。
“好你个老头子，以后敢再买拿些破烂玩意，看我不把它们扔了！”房间里，纪夫人一边给老头更衣一边埋怨去。
“万万不可啊，夫人，那可都是我的宝贝儿！”老头忙道。“哎，经历了这次波折，才知责任之重大啊！老太婆，当我想到你和莲薇要去边关当洗衣妇的时候，我这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老头子，都过去了，没事了。只是你当了大半辈子的税官，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要想开一点，等以后孩子成了亲有了孙儿，咱们就有得忙了。”纪夫人忙安慰去。
“失了就失了呗，我有错当罚，认罪！就是不知道玉笙是不是真的喜欢莲薇。”
……
厅堂里，两个年轻人四目相对，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笙哥，以后无论你娶多少妾室，我都不会有怨言的。”最后莲薇说。“你对我们家有救命之恩，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
“别想那么多了。”玉笙近前抚着她的脸庞。“那一年我十岁，常常在外闹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就敢去对人家说了：‘你要是再欺负玉笙哥哥，我就让我爹多收你家的税！’”
“你还记得？”莲薇听了羞涩笑道。
“当然记得。莲薇，这是我温暖的记忆！我们成亲吧！”
“是。”
玉老爷生前给孩子们置了独立的住所，只是玉笙的因为没有成家一直空着，所以在成亲之后，他便将门前的铺面打理出来，开了个小店给岳父捣弄着去——一来满足他的爱好，二也可以售卖他那些手工。
码头那个档口本来是黄金之地，只是鱼龙混杂，他早就想脱手了；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二叔马上要种棉花，投入巨大，账上捉衿见肘。所以他在这个时候出手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尽管在旁人眼中他二叔的这次投入注定血本无归，但他不在乎。
蔡府，招弟正惊讶地看着父亲。“……爹，您说……让我和家豪和离？”她颤声问去。
“是的，和离！”老蔡黑脸应去。
“您明知他现在有困难，为何还要如此绝情？爹……这不是你！为什么？”招弟气极了。
“……因为我不能让他连累了蔡家，败了蔡家的产业和名望。”老蔡怒道，“跟他和离吧，我还要给孩子们把家产也分了，与他杜家豪脱得清清白白！”
“爹……您太过分了！”招弟转身而去。
老蔡眼神狠利地看着她离去，嘴里叫着：“阿财，把所有账本拿来！”
“是，老爷！”一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应声。
此时，在京城最豪华的酒楼一雅间内，几个身着华贵的官员正对着满桌佳肴美酒神色肃然，只看着旁边一个身子瘦薄的奴仆。
“你真的从未离开过？他们就说了这些？”一老官员眼神质疑地问去。
“是的，大人，小的未敢怠慢！”那人回道，“一字不漏！那蔡兴出宫时趔趔趄趄，像丢了魂似的，应是被硬生生给气坏了。”
那人听了便看向其他人，“各位，你们觉得呢？”
“看来这便宜皇上是占定了！”一人道。
“杜家豪有源源不断的茶山财富，便是亏了也不会怎的。为了社稷，这点小钱他不敢不吝。”另一个狠狠说。
“函公公，你确定皇上真就给了杜家豪这么点钱？”那老官员又问向那人。
“是的，大人。皇上说了，让贤王殿下和六殿下各出一千万两给杜家豪，各占一股；再把工部的秦大人调去负责规划。其他的就没有了。”那人答道。“哦，皇上还说，让岛上在册岛民每人出银五百两，无论老幼，便又筹得一股。”
老官员听了便道：“好。那你回去吧，好处会给你安排上的。”
“多谢大人。”那人便行礼退去。
接着满桌人开始畅饮吃菜，似是饿极。过了一会儿，一胃口似小的官员落筷说：“如此杜家豪还差七千万两。大人，在下查过，他没这么多钱的。”
“绝对没有。而只有他到了山穷水尽才会动用茶山的股份，那到时我等便各出一点，皇上不会起疑。”那老官员也停下吃喝。众人便也停了下来。
“大人，可在下看茶山是他的命根子，他不会轻易动心思的。”一人说。
“为了种棉花，他会的。”
“可您别忘了，蔡家是名门望族，那一笔钱筹得出来。”另一官员说。
“呵呵呵，”那人便笑一个，“各位，‘人打利边走’，这种有去无回的生意他们不会做的。所以即便蔡兴开口也只会伤了情分。当然，这还需要各位的适当言说。”
“……是！”
豆腐店。这日傍晚，家豪将一沓书稿递给正扬。
“二叔，这是……”那年轻人问。
“这是你爹当年做的茶山开发图，你拿去看看。未来棉山的图纸就你来做。”家豪说。“工部的秦大人知识渊博，最是周全，哪里该做什么他会告之于你。”
“好。”
正扬将图纸带回家里，一得空便铺在桌前看去……
“正扬，你在跟谁说话呢？”一日鹏叔给他去送茶水，近门前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鹏叔，您看！这是我爹画的茶山开发图呢！我爹真的好厉害！”正扬高兴地对他说。
鹏叔给他递去茶盏并看了一眼那画。“没什么的。少爷小时候和你爷爷下棋，你爷爷可从来不是他的对手。每次考试，数学可都是满分。”
正扬放下茶盏。“要是我爹在这儿就好了，我要和他一起做这个图纸。”
“你比他读书多，会比他做得更好；他还有很重要的事儿呢。”
“好的。鹏叔，等棉山成功的时候，希望我爹能来看看我的大作。”正扬高兴道。
“好。”
鹏叔端着盘子走出书房并轻轻带上房门……他在那阳光里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
“五十年前，我也是这么伺候老爷的！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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