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如常交代了阿忠几句后他就走了。久不回还,阿忠便从缄默的周嫂那儿明了缘由,并推过时间知他已在船上了。
岭南,番禺码头。春日一灰朦的清晨里,一艘海鲜货船早早起航。货仓隔间内,海世宽沉沉睡去,已到了雷打不醒的状态。他要去屯门岛,再到香江把泽婉接回。那儿,本要从夷州去福建的泽婉身体突然就垮了下来,只好就地停驻。
远离京城的岭南是一片相邻大海又与内陆贯通的区域——就是当今我们官方语言里的华南沿海地区——其叫法的由来是古代主要军事要塞连成一条线后南部的区域。
泉州港口的兴盛带动了海岸一条线的经济崛起,又有以海中岛屿香江、琼州、夷州作为中转停泊的便利,慢慢就形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雏形;不过它又离京城太远总得不到重视,基建滞后。
那时在外人眼中岭南是一个蛮野之地,倒不是因为民风不好,而是气候潮热,时有瘟疫疮毒的怪症令人生畏。故而有官员贬斥、劳犯连带等常被罚去那儿;又加之它相邻大海,让“旱鸭”们恐惧。
在岭南地区,广东的地理位置尤其优越,因它接内陆有敞阔的交通,海路有最多的码头;渔业发达;语言熟谙丰富;农产品多。这里人们的生计近海的以水产为主,内陆的就发展农业产品,稻米、药材、水果、牧牛等;当然,它还有优质的山川资源,淡水丰足。
淡夏空气清润,绿植荫荫,百花盛开,是沿海最好的季节。广州城区,一饭馆的二楼上,小二正在一雅间内将托盘上的食物轻放上桌……那各种荤素食品被放于不同的碗碟中,清爽雅致。这里的早餐不同于他地匆忙急赶的应付,而是细致的休闲,于是它不叫“早点”“早饭”,而叫“早茶”(“茶”在这里便有那慢闲的意境)。
食物放好后小二对客人们点头、离去,围桌而坐的四个男子便动起筷来……须臾间大家就吃好了。“主子……”其中一男子看向一年长老头。
“许久没来,变化是挺大的!”老头只微笑说,似是食物甚合胃口,然后看他,“那些山里可摸清楚了?”
“奴才跑了些地儿,发现百姓们并不常出来,因为路不好走;再者有专门去收货交换的商人,所以是很平静的。”那人回答。
“衙门那儿呢?”
“也就老样子,并不常见军队的流动和派驻。”
“……好。”
“主子,这有啥用吗?”另一汉子不解地问。
“岭南一线是海中诸岛的后备,而琼州、香江、夷州这些大岛又是何等珍贵之地,所以只有基建、军事的部署才能看出其……重视程度。”老人说。几人懵然。
老者便笑。“……主子,莫不是这些岛有人惦记了?”剩下那一个便直接说。
“当然,现在有多少人在找新的地盘呀。南方政局沉浮,对岭南鞭长莫及,自然就有漏洞。”
“可奴才看这儿的人都忙于生计,才不会去考虑这些个。”
“那也不是他们该考虑的——老百姓么。”
“怪不得诸多寻宝人都来了,令人发毛呀!”开始那一个便道。
“……泉州海路太有名了!瓷器、丝绸、茶、纸,又是好物!再往里走更是数不胜数。”老头有说。
“主子,那就是说他们要来了?”
“不,是准备。”
“准备?”
“对。现在还没任何人有那个能力。——南方海业薄弱,陆战却是很强的。所以在没有强大的武器和船舶之前,它们还是安全的。”
“原来如此!”
伙计中一个严肃沉思了会儿。“……主子,如此看来这些岛屿还是很危险啊!”
“当然!只要逐个占领了码头部署了军队,整个南方就很危险。”
众人默然。“我不是说了嘛,现在还没人有那个能力。”老头看着众人。
“……那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呢?香江么?听说千影帮已在那儿放了不少的人。”
“……千影对咱儿有过礼情,能避开就避开吧。我们去江南!”
“是!”
海世宽的船午后驶过鹏城码头绕向屯门。
香江,是一条从高山森林而来流经渔村的淡水溪流,它水质清冽甘甜,富含自然矿物,沁脾清身,是过往船只补给淡水的必到之处。优质的淡水和人流吸引了更多人来此谋生,于是这儿成了最热闹的港口。这里的山中还盛产香树,百姓善于制香销往外地,于是客人们将它称为“香港”。——香江、港口、香树、香料,这个称呼便慢慢普及下来。
香江岛上,海岸线的周边是片片的渔村,个中有建在海边阁楼型的房子:高高的柱子下部空落着,以防涨潮被淹,顶部的阁楼就是屋子。往里走到平坦地带,能看到一栋栋不高的小屋错落相连:都呈稳固的方形,墙体用石头砌成,有强大的抗风能力。路也是石头铺成的,耐雨水的冲刷。
一村落深处,一户有竹篱编围的院落晒着鱼干昆布,几张渔网搭晾在一条竹竿子,上面挂有绞补的针线。厨房烟囱腾着向海的烟子,一老妇正在灶台前用锅铲搅绕着一锅清粥。——这里的百姓爱喝粥,因为天气炎热胃口欠佳可补水解渴。不多时桌上就摆好了灼虾豆豉、咸鱼丝儿和凉拌裙带。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两辆马车驶来门口,便见一汉子搀着泽婉下来了。
“……婉儿!”老妇立即去迎。
“阿莲!”泽婉应她。
几人去到桌前,阿莲便取了粥来。“凉得刚好!”汉子似是饿了,就自个喝了起来……
“阿莲,在这住的好不?”入夜她们院里小坐。“挺好,咱儿本就是渔家人,喜欢。”阿莲说。“婉儿,时间过得真快,和你分开的时候仿佛还是昨天呢……这怎的身体就不好了?”
“好姐姐,我也花甲之年了!”泽婉笑应她。“倒是你,帮我照顾幺儿,可操心的。”
“没,小主子们个个聪明,讨人喜欢,太爷也非常好。”
“对。”
“跟我说说家里吧,我想听呢!还有姑姑……”
“姑姑很好,也挂念你,可盼着你去和她在呢。”
“小姐还是那性子。”阿莲听了高兴。“可我不担心她,猴精儿!”
“哈哈。”泽婉笑道。
“烈风呢?性子咋样,可有对你发脾气来着?”
“没,他是很好的人。”
“我想也是,要不小姐才不依呢。”阿莲说。“还有,太爷也念你呢。”
“……真的?”
“是的。虽离的远,可你的消息从未落过。”
“他真是太好了。”泽婉高兴道。……时节临近端午,院角种植的青蒿和艾叶散着淡淡的香气驱赶着蚊虫,两人手执蒲扇饮着酸甜的檬子茶聊了许多……
次日一早马车又来将她接走了。阿莲去打满了水缸,末了看见自家老头也回来了。
“回来了。”她便喊去。
“嗯。”老人应她。
她弄好粥饼。“怎样,打听到了吗?”
“也就三、五日了。”
“好。”
海世宽登了岛又搭上马车……此时,海岸一角,几个男子进了一所僻静的石屋。他们向一个后背汇报了后那人回头。
“……怎的有这种事儿?”他正手执剪刀修剪着一个松木盆栽,似心情不错。“不是派了两个人跟着他吗?”
“是的。可就因为太医限制了他的酒肉和女色,那家伙便熬不住了。”仆人答道。
“他……不想活了?”
“老爷,其实小的们也觉得……他痊愈了!”
那人停顿片刻。“那也不可!我跟大王说过,若要他好好活着就得听太医的!……把我的话儿带去,再好好看着他。”
“是!”
“……等等……既痊愈了那跟太医说完全限制也不可取,有度!”
“是!”几人便退下。
老头放下剪刀去桌前坐下,并用桌上白色的棉布擦着双手。“老爷……”一老仆送过茶来。
“那家伙不保险,你想个法子弄点别的花样出来;我这边现下要把渊岛的黄金挖了。”他说。
“老爷——”那人沉眉,语气反对。
“我们需要那些钱,要建码头、船厂,炼铁,开鬼洞。”那人看他。
“园子里会大怒的!”
“……一点点而已,不碍事。”
“……奴才遵命!”
那人闭目思索:海世宽出海了,在香江!他蹙动的眉纹里已将这个没见过的人绞杀了千百遍,末了又拿真人没有法子。“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都是你!……为什么都是真的!”他不觉垂下头去。
几日后幺儿来阿莲家将那人接走,并向他说了泽婉的病况:到他那儿后泽婉一直好的,只是心里挂念烈风,于是他想着母亲难得出来就带她到外面走走,哪知就出事了。她说自己是经不起旅途奔劳,回到父亲身边就好,可身体异常衰弱。
“伯父,是我不好,”末了他道。“我若不带母亲出去她就不会生病了。”
“别这样想,你娘只是上了年纪。”海世宽说。
“……可侄儿请过好多大夫,都说她心郁郁结,只怕……不好。”……
镇子上的家里,泽婉已换上一身净雅的衣衫,并让女仆为她苍白的脸庞抹些淡淡的清脂。她吃不下食物,每天就饮些补汤儿。海世宽去到房里,看到的还是她以前一样的笑容。
“泽婉!”
“……海大哥!……累了吧?先去歇会儿。”
“不累,路好走的。”
“好。”海世宽握住她的腕子……脉相时隐时促又若有若无,确属心衰之症。 “没什么呀,可有哪里疼痛?”他还是说。
“没,就是胃口不大,许是热了。”泽婉说。
“没事儿,咱是山里人,水土不适而已,休息些时日就好。”
“好。”
接下来泽婉的状态特别好,胃口也有了些儿,这让幺儿眼神担忧又生生藏了下去。他带着他们去逛热闹的码头,看各种船只和舶来的货物,还顺着香江的溪流而上,去寻一段它的来路。后家仆又带他们去了柠檬园子,看了那满园青绿中的碧绿果实。
“太太,这些香橼籽儿是最好的,能种很多了。您说的那儿我知道,也很温暖,可以种的。”园主老农向泽婉介绍了种子。
“好。”泽婉笑道,看向那人。“海大哥,你觉得呢?”
“挺好,就买些做为礼物送给大家伙儿吧。”
“我也这样想。还有,这里的香料树也很多,要不咱也买些带回去吧。”
“好啊!”便又张罗着去这去那……
一切看似顺遂,也往好的方向发展着,可离别总是猝然而来,甚至在人们最高兴的时候。端午前日,家家户户包粽子煮鸭蛋,可勤快的泽婉却连粽子都包不了了,海世宽便让她在旁边看着,看他们挂菖蒲、艾叶,备草药。
次日早上家里祭了祖后个个就换上药草熏过的衣服,还吃了粽子喝了黄酒。一会儿他们要去看节日的名俗活动——赛龙舟。出门前泽婉将一个香囊递他手里。“好啊!”——药香醒神,沁脾清新,他不觉说,并将它放入怀袋。
他们去到海边,看到比赛区域的岸堤上已围满了人群,几艘龙舟也在水里排了开来,蓄势待发。陆陆续续队员们上船坐好,头上都围有自家方队颜色的头巾。每艘龙舟的船头有一人打鼓,船尾有一人把控方向。
主持看一炷香燃尽后便敲了一声长梆子提示,于是人群屏声队员们握好桨手,接着他又再敲三声,众人便竭尽全力地划开了……人们听着鼓声,看着那各队自然形成的统一“步伐”,都鼓掌,呐喊,情绪澎湃。
“海大哥,你看,可得劲儿呢!”泽婉高兴地对他说。
“是啊,不分伯仲,好紧张。”
“我看应是中间那个取胜。”
“为何?”
“……都是渔长,厚积而薄发。”泽婉说。
“……是吗?”他注目看去,的确是一组古铜色皮肤的家伙——常年海里晒的。最后也真是他们赢了——冲刺的时候像鱼一样轻松而快速!
“哈哈哈,”两人都很高兴。比赛结束后人群散去,便有一些人在海边将煮熟的粽子投进海里,以表达对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追思。他们也加入了。孩子们和年轻人往海里放入纸鸢并将它们推水而去,祈福顺遂……
近晚海边就寂寥下来——因为过节,渔船整齐的排在岸边,海面也空旷下来。
海天朗目,一望无际。——海世宽看向远处,心里想起了他的兄弟。泽婉察觉了那心思,正欲安慰几句,忽见一队船只驶来,正快速地往夷州方向而去……她瞬时脸色发白。
“咋了?”那人察觉到。他看向那些船只:停驻过;快速;装有满满的货品却不是很重;应是一个船队,但船之间的距离拉的较远。
“累了。我们回吧!”泽婉说。
“好。”
到家他将幺儿带去静处。“幺儿,你和你娘究竟去了些什么地儿?”
“伯父……”幺儿便详细说了……
“那种船有何问题?”
“……那是专运船,有硫磺、硝石,甚至木炭。”幺儿说。“因此会在闲儿里走,还要分开。”那人便刹时明白了:剥开这层层的热闹和繁华,泽婉看到了更远处。她急了,焦虑了。
“伯父……”
“……我都知道。”
调整了些许思绪他又去到房里。“我好多了。”泽婉说。
“好。”他笑道,又说,“泽婉,咱们也有很多人才的,很多爱家的人。以后也会有很多船厂,能造出很大的船。你知道吗,上次我去了江南冯家,看到冯先生可操劳的。”
“冯老先生是正直的义士,令人崇敬。”泽婉说。
“对,所以二当家挺像他的。”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有所突破。皇上那非嫡传的出身总束缚着他的手脚,很多事儿不能放开的去做。”
“我听冯先生说终究还是没钱,又怕巨大的亏空,所以他现在的一些开支都是外面撑着,等有一点眉目便好弄了。当然,还有人才。”
泽婉眼里现出微光。“你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是多事儿了?”
“梁红玉是女子,还上战场呢!杀敌……”
泽婉笑笑。“海大哥,我很遗憾……不能和你去琼州了。”
“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的身子我明白……海大哥,外面风大,你要多保重。”
“……你别这样,烈风还在家里等我们呢!”
“……烈风!”当夜她就不好了,如一个身负巨石的人在扔掉石头后身体也散架——又或是压根没扔下过而被压垮。休憩间她静静去了。
海世宽怔怔看着她恍若梦中:这一路走来,他们就像家人一样相互依赖着。 “泽婉……” 他不由喊道。没回应了。幺儿来将他扶走并为母亲入了棺椁。
“泽婉!”眼前又是熊熊烈火,他的心又痉挛了一回。“伯父,原谅我不能让您带着母亲的骨灰走。”末了幺儿对他说。“我是她的儿子,这也是我爹地的一桩心事儿。惟有这样,爹地才觉得他完成了那个承诺。”
“我理解。”他说。
“那父亲那儿……”
“……幺儿,你娘在你这儿挺好的,挺好!”幺儿便明白父亲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了,他不觉动容。“伯父……”
“我会照顾他的。”海世宽从发髻上取下头簪。“幺儿,我已上了年纪,出门的机会不多了,这个还是放你那儿。”
“不!”幺儿推开他手。“伯父的心思我明白。伯父,在您那儿,永远没有‘麻烦’二字儿。您是我们的亲人!”
“……好吧,那帮我给先生带好。”
“您也保重!”
“会的。”
回还他向北走陆路,去福州。浅按着怀袋里的香囊,他明白泽婉所有的心事儿……随行看他状态虚弱就行的缓些。不日他们到寨城住下。
寨城,在香江两百多个岛屿的地域中算是内陆,所以修建了防御的城墙。寨城有一片蜿蜒的山,就像一群飞龙,于是多年后这个小内陆叫做“九龙”。
——一百多年后,又一王朝的大厦倾覆,为了保存皇室的一点血脉,两个重臣带着八岁的小皇帝逃离江南。他们从泉州出海向香江而来,并欲从香江出去给小皇谋一个容身之所。在寨城时,一日小皇对一老臣说:“爱卿你看,那些山脉真的像八条龙耶!”
“皇上,是九条呢!”老臣应他。
“一、二、三……”小皇便又去数了数后看他,“明明是八座山嘛,何来九条?”
老臣慈爱看他。“皇上也是龙啊,当然就是九条了!”
“哦。”小皇很高兴。可他们最后仍没逃过追兵:布置在崖山的船阵被破后,俩老臣便抱着小皇投海了,数千仆属也追随而去。(这就是崖山之战。历史的权谋中为何对这并未犯过万恶不赦之罪的八岁娃儿也不放过,那是因为他的身份是皇帝。只要他活着,那个王朝便未结束。)
后世有许多关于这个小娃儿的“传说”,又或是从最初伺候过他们、或看着他们跳海的人那里相传而来的。
——得知崖山破防,海面被禁无船可走,俩老臣便预感到了不好的结局。他们抱着小皇悲泣,那小娃却说:“爱卿勿哭,朕虽年幼却不愿苟活受辱!”就此一个发展中的、虽不周全却仍伟大的时代也随着他的离去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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