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酷暑时节，午后的日头白晃晃地悬在当空，将青石板铺就的庭院晒得滚烫。
闺房里一片静谧，角落的冰盆彻底空了，只剩下一汪浅浅的水。
苏含芷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两颊泛着淡淡红晕，睡得正沉。
流烟往盆里加了些冰块，完了走过来，轻声唤道：“小姐，未时正了，该起来去上琴课了。”
苏母在世时，苏含芷午后都会粘着母亲，同母亲做做针线，写写字，看看话本，自从母亲前些年去世后，她就不怎么出闺房了，渐渐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且每日用过午膳后都要睡上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她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把脸更深地埋进沁凉的玉枕里。
“小姐，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要迟到了。”流烟轻轻拍了拍她，有点着急道。
她说完，这次床上的人儿动都懒得动了。
流烟着急地看向绿绮：“这可如何是好？”
“小姐昨夜梦魇没有睡好，”
绿绮走过来道，“若不然让她再睡一刻钟吧，迟到一会儿……想来也无妨吧？”
……
午后，临水轩。
此处清幽，三面临水，轩外遍植荷莲。
轩内陈设雅致，正中摆放着一张古朴的焦尾琴，临窗的紫檀小几上，一只素白瓷瓶里斜插着两支半开的粉荷，为这满室书香琴韵添了一抹柔色。
苏含芷提裙赶到琴室的时候，姬玄凌已经坐在琴案前了。
他端坐如古松，面如冷玉，眼帘微垂，目光专注地落在案上那张焦尾琴上，仿佛周遭万物皆不入眼。
苏含芷是匆忙赶来的，暑天闷热，加上跑得急，白嫩嫩的一张小脸泛着粉红，鼻尖沁了薄汗，后背也湿了。
眼下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含着几分怯意地望向他，声音又小又轻地唤了一声：“夫子。”
她面色窘迫地站在姬玄凌面前，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柔软的衣料，看起来乖巧又可怜。
“苏小姐迟到了。”
姬玄凌未抬眼，目光沉静地擦拭着琴，缓缓说道。
他没有露出任何愠怒或责备的神情，但就是这样，令苏含芷更加紧张。
“学生……”
苏含芷垂着眼睫，不敢看他。
她盯着自己绣鞋尖上沾的一点草屑，嗓音细如蚊声，带着点心虚，“学生睡过了，请夫子见谅。”
“琴道贵在守时，今日加练半个时辰，下不为例，”
他语气不容置疑的说完，指了指琴案另一侧那个铺着素色锦垫的矮凳，声音一贯的清冷，“坐吧。”
苏含芷听到加练半个时辰，秀眉一皱。
可这也怪不得别人，只怪她自己贪睡误了时辰。
不过好在他没有劈头盖脸的骂她或是打她板心，她曾听别人说，其它小姐上课都少不得受训挨打。
苏含芷自知不占理，也不敢争执什么，当下蹭到琴凳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流烟跟着上前为她擦汗，完了又取过团扇，轻轻为她打起扇。
“学琴重在心静。”
姬玄凌忽然淡淡吐出一句，示意流烟出去候着。
苏含芷瞪圆了眼睛。
晋地千年重师道，无论贵贱，皆以师者为尊。
流烟为难的看向自家小姐，只见小姐轻轻咬了咬下唇，声音软绵绵地道：“你出去吧。”
流烟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小姐之前可习过琴？”
姬玄凌指尖随意拨过一根琴弦，发出清越的泛音。
苏含芷摇头，声音细弱：“未曾。”
“未曾……”
姬玄凌面如冷玉，指尖轻叩桌面。
苏含芷偷偷抬眼觑他，他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连眼睫都未曾多抬一下。
“今日初学，先识弦位，习基础指法。”
苏含芷乖巧应声：“是，夫子。”
“看我示范。”
姬玄凌不再多言，径直开始示范。
他的手苍白修长，指腹带着薄茧，一看便是常年操琴之人。
苏含芷盯着他的手，忽然有些走神。
这双手，怪好看的。
其实他长得也很好看，就是过于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让她不敢直视，打心底发怵。
姬玄凌右手食指轻轻搭上其中一根琴弦，指尖微曲，迅捷地向内一勾。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琴弦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越的“叮”音，像一颗冰珠坠落在玉盘上，余音在寂静的琴室里袅袅散开。
那声音极好听，穿透力极强，震得苏含芷心头一颤，也驱散了她些许紧张。
“看清楚指法要领。”
姬玄凌的声音让她立马坐得更直，他道，“腕要平，指要直，发力在指尖，需得凝神聚力，干脆利落。”
音落，中指“剔”的动作，向外一弹，又是一声清响。
苏含芷看着他的动作，觉得似乎也不太难。
“你来试试。”
他简短地命令道，目光终于抬起，落在苏含芷的脸上。
苏含芷赶紧收回心神，学着他的样子，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
她的手指生得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泛着淡淡的粉色，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粗活的。
姬玄凌见多了娇贵的官家小姐，但显然，面前这个小姑娘娇懒更甚。
方才他进琴室一眼就看到了案上那方随意丢弃的绣帕，针脚歪斜，鸳鸯绣得似水鸭，显然是主人不耐女红，草草了事。
更遑论每次她开口说话时，那细细软软的嗓音……
总而言之就两个字——娇气。
苏含芷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搭上那根冰凉的琴弦，学着夫子刚刚的样子，用力向内一勾。
“噌……”
声音沉闷暗哑，带着难听的摩擦声，与方才姬玄凌弹出的清音判若云泥。而她的指腹则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狠狠勒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轻轻“嘶”了一声，想缩回手看看。
“指法错了。”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令她手指僵在原地。
姬玄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平静，但苏含芷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不悦。
他并未斥责，只是平静地指出：“指法全错，腕部下压，发力点在指根而非指尖。重来。”
却说姬玄凌，名义上以琴师身份进苏府看似是为了办案，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受宫廷礼法约束和严师管教多年，早已厌烦了那些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先前在府中深居简出还能图个清静，但奈何母后三番几次的催婚，让他身心俱疲。
这次来洛州，一则是为办案，二则是为了切身体验普通人的生活。
遂教苏家小姐弹琴，他不会敷衍了事，只将她视作自己的学生看待，认真对待，尽心负责。
苏含芷被他说得脸悄悄红了，身子也有些僵硬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他刚才示范的动作，再次尝试拨弦。
“噌……” 声音依旧沉闷刺耳。
“腕再平些，指尖聚力。”
姬玄凌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
她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
“指腹触弦过多，杂音太重。重来。”
“发力太猛，琴音炸裂。重来。”
“犹豫不决，拖泥带水。重来。”
“……”
一连十几次尝试，每一次都被姬玄凌精准地指出错处。
他语调始终平淡，没有提高半分，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但那毫无感情波动的“重来”二字，却像一把鞭子似的一次次抽打在苏含芷脆弱的自尊心上。
室内只剩下她一次次制造出的难听琴音和他简短冰冷的指令，先前因噩梦而生的惊悸，以及因父亲宠爱而生的娇气，此刻都被这无情的反复练习碾得粉碎，只剩下满满的委屈和越来越深的畏惧。
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手指也因为紧张和不正确的用力方式，开始隐隐作痛。
她偷偷抬眼去看姬玄凌，却见他正襟危坐，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对琴音的苛求里，对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视若无睹。
苏含芷几乎要被这挫败感淹没，手指因紧张和反复的错力而微微发抖。
她忍不住停了下来，侧头看着他，满腹委屈地道：“夫子，到底怎么弹才对？”
娇滴滴的语气，带着不满。
姬玄凌面色微顿。
他并未看她一眼，只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探向条案深处，似乎要拿一件压在后面的东西。
苏含芷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悄然滋生。
只见他手臂微动，一件细长的物件被他从阴影里抽了出来。那东西约莫两尺长，寸许宽，通体是深沉的紫檀木色，打磨得极为光滑，在窗格透入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戒尺！
苏含芷见状吓得花容失色，手脚冰凉。
他拿戒尺做什么？！
是要……打她吗？
苏含芷何曾挨过打？就连被绣花针不小心扎一下都得人哄。
她心想着，他若是敢打她一下，她一定告诉爹爹，让爹爹把他赶出府去！
姬玄凌握着那柄深紫的戒尺，站起身来。
苏含芷吓得呼吸急促，下意识往后挪去，险些跌下琴凳。
“夫、夫子……”
她细弱的声音带着颤抖，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她身侧。
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戒尺的木质冷香，朝苏含芷沉沉的压了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只有微凉的木质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戒尺不轻不重的按在她的手背上，轻点她的手腕：“此处，沉下去。”
苏含芷茫然了一瞬，依言调整。
“抚琴时，”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抵人心，“掌需虚悬，腕平，指立。力发于臂，凝于指尖。手背为梁，不可塌陷，不可僵直。”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柄戒尺在她手背和悬空的掌心之间轻轻比划，按压。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沉稳。
终于，他似是确认了姿势无误，握着戒尺的手微微一抬，离开了她的手背。
那冰凉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只留下肌肤上淡淡的凉意和一道浅浅的红痕。
“记住此形，”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淡，“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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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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