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快行礼受文书啊!”瑾催促道。
公子逸怔怔愣愣地俯身行大礼,清清楚楚地看见文书上写着今后他的秦氏重见于世,他以后不再是奴,而是秦逸。
六英宫的仆从侍卫皆向他道喜,向他宣旨的内史和天子近侍也恭喜他,他看着绕着他一圈的人,每个人都真实地祝贺他,欢喜的神情在摇曳的烛火里显得有些模糊。
他心里像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般轻快,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击得没法立刻笑出来。
“秦公子,”张庆成嘱咐道,“这份恩旨是殿下好不容易为你求来的,她一收到文书就命臣立马送来。”
秦公子,久违的称呼令秦逸终于展颜,可他又转而想到文懋卿求得这文书会不会受天子刁难,因而他将文书攥紧,神色肃穆问:“殿下可还好?”
张庆成摇摇头,天子近侍元忠听出秦逸的画外之意,上前叹气道:“内史大人当晚不在,奴却是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殿下为了秦公子受了些皮肉之苦,望秦公子感念其恩,今后悉心照顾殿下。”
秦逸心中涌起一种很难解释的心绪,他总是在想,文懋卿对他们已经足够好了,可每一次,文懋卿总能对他更好,好到他只想将一切捧给她。
“秦公子,天子开恩特赦秦家,请秦大公子入宫拜谢复秦氏之恩典。”元忠又道。
秦逸心里直皱眉,他不觉得文夔此时召见他只是为了复秦氏这一件事,可谁又能违抗天子之命?秦逸笑着谢恩,理理衣袍便跟着元忠入宫。
“秦逸见过天子,天子福寿绵长。”天子没有叫起,秦逸也便一动不动地跪着,神色如常。
文夔看了许久,叫他起来,道:“你与你姑母有一些相像。”
“秦逸中人之姿,不敢与秦夫人相比。”秦逸拱手,文夔摆摆手不想听他多言,直入主题道:“你知道为什么当年逐鹿天下者众,予一人却唯独将秦家灭族么?”
灭族……秦逸的手指蜷了蜷,呼出一口气道:“秦逸年幼,不甚了解。”
文夔像是认可般随意点了点头:“其实你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对手,予一人一直敬佩他。”
“父亲他……”
“这些事,他不会告诉你,予一人亦不会在你面前辱损你的先父。”文夔道,“可是无论怎样,你应当是恨我的,就像你姑母一样。”
怎么会不恨?秦逸想,他可以不争权、不报仇,却不能不恨。
秦逸动了动脖子,抬眸看向文夔听他继续说:“他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家主、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温柔的丈夫或者一个讲义气的兄弟,可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王。国内乱局未定,他却试图粉饰太平,他保护秦族保护亲友,却是以他人性命为代价,他不能护佑天下人却要争天下。所以我要杀了他。”
“你该感谢,你与你的父亲在这一点上一点也不像。”秦逸低了低头没有回话,文夔盯着他道,“否则我不会让你待在懋卿身边的。”
秦逸抬起头,正与文夔四目相对,文夔道:“她一直乖巧,现在却为你顶撞予一人。”
“殿下她……”
“你确实很有才华,也很有能力,为懋卿保驾护航。”文夔打断他,“可是现在不需要了,待谯蜀安宁,荡除内寇,有予一人保护她就够了。而你在她身边始终是一个隐患,会成为她被口诛笔伐的借口。”
“回天子,”秦逸俯身行礼,“秦逸不愿意。”
像是没有想到会被直接拒绝,文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愣片刻道:“你说什么?”
“秦逸说,秦逸不愿意离开。”
“予一人并不是让你白白离开,你可以拜入苏司徒门下,予一人可赐你子爵。你在懋卿身边有什么,依旧可以拥有什么。”
“秦逸不愿意离开太女,秦家人只愿投入太女门下。”秦逸摇摇头,带着浅浅的笑意,有些东西,离开文懋卿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秦逸愿一生追随太女。”
“你该知道,予一人有的是办法让你离开,现在让你选择,只是想为你留个体面。”
“就算天子强行让秦逸拜入地官府司,也不能让秦逸不再见太女。”
“你不过一个罪奴,却再三拒绝予一人,以下犯上。”文夔道,“不怕予一人杀了你?”
“于公,天子为明君,华朝内绝无滥杀;于私,天子厌恶因私罔顾性命之人;秦逸从未担忧自己安危。”
文夔没想到会得到死敌之子如此盛誉,因而态度似乎柔和起来:“你从未担忧自己安危,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知道复秦氏的文书已经下发天下,也因为你知道你治流民有功,杀你陷予一人于不义。而予一人从不做这种事。”
秦逸唇角勾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文夔道:“予一人之前不知道你背着懋卿做了多少事,但是现在予一人知道了,不会让你再利用吾儿。天家子女不能为外人做嫁衣。”
秦逸不做声,文夔道:“予一人是为了她好,她总会明白的。”
“人为了让自己强加于人的**变得合理而不能拒绝,总喜欢用各种各样的原因为自己找借口,有时是爱,有时是恨。”秦逸道,“就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放肆!”文夔不悦骂道,见秦逸依旧一副软硬不吃、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只想狠狠撕破秦逸的淡然,“那么你这几年借吾儿之势暗中接济秦家旧人,在上元外豢养秦军,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秦逸一震,文夔继续道:“如此看来,你也不过是强加于人。”
文夔冷哧一声:“难不成你还想说你从未利用过懋卿?难不成你以为,吾儿对你的利用半点也不知道?她能容你,予一人作为父亲却不能。”
秦逸安静垂眸,肩膀垂了下去,竟是散发出不可遮掩的脆弱的气息。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利用她了。”秦逸道,他想说自己愿陪在文懋卿身边,无论以任何身份,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现在不再是罪奴身份,又有世间公子之名……他想要的更多。
人都是贪心、得寸进尺的。
“秦逸会向太女请罪的。”秦逸动了动喉咙,目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蹒跚摸索而回,“届时若太女要赶秦逸走,秦逸不会留。”
“如果不是太女让秦逸离开,秦逸绝不会走。”秦逸忽然坚定而凶狠地看向文夔,“我绝不放手。秦逸谢过天子好意,就此拜别。”
“你们这些人留在她身边,她就永远不会长大。”秦逸转身离去,却被文夔一句话叫住了步伐,“从她回朝那日,予一人就一直在逼她看清上元的可怕;如果她不快点成长,是无法活下来的……”
秦逸将脊背挺得笔直,一步都没有停留。
天子宝座之后缓步走出来一个人,恭敬走到殿中央行礼。
“天子为何不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他父亲造的孽太深,这辈子也还不了,又何必告诉他。”文夔背过身去,似乎已经陷入深深的纠缠思绪。
“当年秦家家主为一家之荣,求助外族侵略中原,导致哪怕天子一统中原,也还有多出领土收不回来……邹邈愚钝,若天子将真相公之于众,名声也不至于……”
“这般狼藉?”文夔转过身看向邹太保似笑非笑道。
“臣不敢。”
“予一人既不能说,也不敢说。”文夔走向天子座坐下,解释道,“不能说,是因为予一人与秦家家主原为兄弟,为他保密是全他死后名声、保他一家老小……不敢说,是怕后人不顾忠义效仿于他。”
“联合外敌……”邹邈想起这倒台的虞家也有秦逸的一份努力,忽觉世事无常,“秦家家主若泉下有知,发现自己儿子做了与天子当年一样的选择,不知会是什么想法。”
“你觉得秦逸是不是真的和他父亲不一样?”
“他看起来倒像是真心向主,毫无反心。”
文夔满意地点点头,他望着秦逸离开的方向:“让苏旭尽快呈上秦家名册,再誊抄一份送去阿房宫。”
“那位……”
“邹邈,懋卿是予一人亲封的太女。”文夔把玩手里玉珠,摩挲着手指,“你身为太保,是储君之师,当事事以她为重。她在阿房宫修养期间,你要教导她太女之礼。”
“……是,一切听从天子的安排。”邹邈依旧看起来不太情愿。
“别给她使绊子,十四年她刚回朝时,若非你泄露她行踪,哪有刺杀一事?”文夔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点了点,又无可奈何道,“当年说到底还是予一人的错,你大可不必将你族弟、族弟妹的死怪罪在她头上。”
“臣不敢。”邹邈跪下道,“只是见着她,臣就会想起……”
“懋卿永远是予一人与爱妻唯一的孩子。若吾妻在世,若你妹妹还活着,也不愿见你如此。”
“……臣并非故意泄露她行踪,实乃意外。”邹邈闻言沉默片刻,似乎也想到了自己那个温柔爱笑却香魂早逝的妹妹,终是为自己辩解道。
“我们也曾枝叶相持,如今却要开始玩阴谋、弄技俩。”文夔扶起邹邈感慨道,“齐王那个老家伙,虽然看似远离齐国,但未必没有后手。”
“齐王向来鲁莽,如今失了虞冲,反倒多谋起来。”
“那就要好好谢谢予一人那位好谋臣了。”文夔轻笑道,“诸侯那边,予一人准备让聿策南下一探究竟,邹卿观之何如?”
“甚好。聿策王子也是有大善大德之人,可担重任。”
文夔应声,点了点头像是肯定了这一说法,却又叹气道:“他聪明、理智,可是成长太慢、束手束脚,予一人暂时不能将他放在天下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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