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季臻一向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他冲上去接住谢遂南的身子,按住他身上流血的窟窿。
“捉拿刺客!”“来人,保护天子!”众人惊呼,四下奔走,雪地一片狼藉。
“元忠,快去叫疾医!快!”文懋卿也从惊恐的怔愣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挡在了文夔身前,她回头吩咐元忠,见元忠吓得不轻,又厉声道,“元忠,快去!”
元忠这才慌慌张张地找了个车夫回宫求医。文懋卿向谢遂南那边跑出几步,本欲查看谢夫子情形,却被文夔拽住了手。
文夔想将她推回车辇之中,吩咐道:“卫风,护送王姬回宫。”
“唯唯。”卫风俯身行礼,正欲为文懋卿驱车,文懋卿却打断道:“一国天子更要紧,父王,你……你先回宫,儿臣留此查明真相。”
文懋卿注视文夔,将他推上轿辇:“父王,大局为重!”
“卫风!你留下保护王姬。”文夔明白文懋卿的担忧,回头乘辇而去。文懋卿目送行列离去,方去察看谢遂南情况。
谢遂南失血过多,脸色苍白,靠在季臻的怀里握住他的手。
“夫子,你再撑一会儿……”季臻几欲落泪,“臻儿陪着你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夫子……”文懋卿也蹲在谢遂南身侧,拿出绢帕按住他伤口,又将身上的鹤裘盖在谢遂南身上,“疾医很快就到……”
“多谢殿下……”谢遂南口角流血,“只怕老夫等不到疾医了。”
“不要这么说,不准这么说,”季臻颤抖不已,他蓦然抬头怒视文懋卿,“疾医怎么还不来?文懋卿,疾医怎么还不来?如果我府上的疾医没有被带走,怎么会……”
“臻儿!咳!”谢遂南忽然打断季臻,又看向文懋卿,握住她的手,“多谢殿下履行诺言,救我臻儿。”
文懋卿回握谢遂南,摇摇头。谢遂南继续笑道:“我本来都想进上元认罪的……臻儿见的柔然人,是我的女儿,我……咳咳,臻儿不过是为了我……”
“女儿?”文懋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多阔霍?”
“是吗?她……她现在叫这个名字了?”谢遂南一笑,遥远的记忆再次出现在眼前,“当年,我在边境救治牧民时,遇见了上一任柔然巫女,她神秘莫测,可心地善良,与我一同为受伤的牧民疗伤。”
谢遂南回忆的声音很是温柔,像是从未受伤:“我们情投意合,向天地神明起誓结为夫妇。可是……她是柔然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巫女,她的族人不准她成亲,更不准她和我这个外族人在一起,将她抓了回去。”
“我们抗争过,逃跑过,都没有用……”谢遂南又咳嗽几声,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别说了……”文懋卿眼中含泪,这样交代后事的感觉让她心惊,“等夫子你好了再说,你想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试试的。”
“我得说,来不及了。”谢遂南勉力一笑,“后来,她的族人有难,萨满需要她成为新一任巫师,她为了她的族人回柔然了,还生下了我们的女儿……”
谢遂南眼角留下一颗泪:“是我放不下,是我执着想找他们母女的消息,臻儿才会被人抓住把柄……”
“夫子……臻儿自愿的,不怪夫子。”季臻紧紧握住谢遂南的手,“是臻儿不好,把你牵扯进来,对不起……对不起!”
谢遂南抚过季臻的脸,又看向文懋卿笑道:“还好殿下救下臻儿。不用把这前尘往事公之于众,老夫真是松了一口气。”
文懋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含着眼泪摇头,像是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殿下,臻儿……”谢遂南拍拍文懋卿的手,“无论刺客是谁,谢某无怨,不必追责。”
“夫子!”
“追查又能得到什么呢?无休无止的复仇吗?”谢遂南笑了,坦诚道,“我们都知道今日的刺杀是为了什么不是吗?”
羞愧与后悔涌上文懋卿的心,她握住谢遂南的手,不再说话。卫风上前想为谢遂南紧急处理伤口,却被谢遂南一把推开。
“多谢小友,”谢遂南笑,又看向文懋卿,“以谢某之命,换臻儿一命好吗?”
“我……”
“答应我!”谢遂南紧紧捏住文懋卿的手,文懋卿吃痛,引得卫风长剑出鞘。
文懋卿抬手示意卫风无碍,她明白谢夫子提起过往的目的,是告诉她季臻所为并非勾结异族谋权,也是想勾起她恻隐之心。事实上,谢遂南做到了。
“我答应你。”文懋卿说。
谢遂南这才松一口气:“殿下,臻儿他……他有自己的政见,就算今后冒犯了你,也请你见谅。”
“……好。”
“谢某这样无礼的要求……着实为难殿下了。”谢遂南气若游丝,“作为报答,谢家詹子一支供殿下驱使,但不入朝堂,只行善积德荡不平事。至少为殿下挣得朝堂一席位,保殿下长安。”
“我……”文懋卿声音哽咽,她没有想到谢夫子临死前还会考虑到她的安危,“夫子……对不起……如果,如果我早一点,快一点,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傻孩子。”谢遂南将文懋卿的手和季臻的手叠在一起,“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就像我的臻儿一样。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了,只希冀你们今生平安顺遂……”
文懋卿低下头,掩盖住她的眼泪。谢遂南的手已经逐渐失温,但仍支撑着抚摸她的头。
“臻儿,臻儿,”谢遂南转过头,声音愈发急促,“你的魇症好些了吗?你被软禁的时候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上元比我想象中要冷,你的被子厚不厚?”
“臻儿很好,吃得很好,睡得很好,被子衣服都很暖和。”季臻簌簌掉泪,用鹤裘将谢遂南裹得更紧,他也感受到了谢遂南逐渐消失的体温。
“那就再好不过了,以后你也不会过得比今日更糟糕了。”谢遂南自顾自笑了,“夫子要先走一步,去找我的妻子。”
“臻儿,转告谢弢,由她继任谢家下任家主。”谢遂南的眼睛逐渐合上,“她,才策并举,一定能看顾好谢家……保护好你的。有她在,有殿下在,我就放心了……”
季臻泣道:“不要睡,夫子,你看看我……”
文懋卿亦是动容,她感到谢遂南的手已经失去了握住她的力道,她想抓住,却只握住了指尖。熟悉的冰冷一瞬间席卷而来,她一怔,将谢夫子的手安放在身侧。她甚至不敢去探探鼻息。
雪还在下,一点一点完全覆盖住方才的狼藉。四人明明都在季侯府的檐下,却觉得雪正往身上心里扑来。
文懋卿抬起头,见季臻双目失神,小声唤道:“季臻……”
季臻动了动身子,将谢遂南打横抱起,转身进了季侯府:“二位自便。”
文懋卿也扶着廊柱起身,她走进漫天大雪里,任风雪一层一层压在身上,站了很久,连肩头都湿了一片。
“殿下……”卫风终是忍不住,担忧上前,“进车辇避避风吧。”
“来了!来了!疾医到了!”元忠领着裴无忧匆匆而来,寒雪之日两人竟都是一身大汗,“殿下,裴大人请来了,快快给谢夫子医治吧!”
“他已经走了。”文懋卿神色淡淡。
“走了?”元忠怔在原地。
“嗯。谢夫子回家找他的夫人团聚去了。”文懋卿又道,带着浅浅的笑意。
“殿下?”裴无忧跟随文懋卿多年,此刻看出文懋卿的不对劲,当即上前为其诊脉。
元忠却以为文懋卿说的回家是回家乡,拍拍胸脯松一口气:“殿下骇死奴了,奴还以为耽误事儿了……今日不知怎么,街上的医馆、药铺都没有赤脚大夫坐堂,奴拼命赶回宫里,谁知各宫的疾医都给主子请脉去了,太医院只有几个小医女医童。”
“奴一想,殿下在宫外,东宫的疾医肯定有空,所以速速请了裴大人来……”
“还好谢夫子并无大碍,谢夫子可是一个神仙般的大好人……”元忠走近几步,看见文懋卿肩头深色水渍一大片,惊道,“殿下仔细别受了寒!殿下的鹤裘呢?”
元忠左右寻找,辇中没有,雪地没有,卫风身上更是没有,他终于看见檐下残留的血迹,大片的红色甚至还有一半没有干涸。
他一时愣在原地,明白回家是什么意思了。雪地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御察司的兵士,并没有刺客的身影。
“怎么回事?刺客呢?”卫风上前问道。
“殿下,宫伯,刺客……刺客抓捕过程中吞药自尽了。”御察司的兵士也赶来,“不过他临死前说是旧虞家余孽,为虞冲报仇的。”
“是吗?”文懋卿又是笑了。
“是……”御察司兵士见文懋卿这副样子,惴惴不安地答道。
“好,你们下去领赏吧。”文懋卿又道。
自回朝以来,她揣摩圣意,学习入仕之道,甘愿以身入局,努力让天子满意,成为天子的肱股之臣,以求得能肖似天子十一,以谋得天子委以重任。
可如果,天子是错的呢?如果天子的局一直要以人命为代价呢?那她岂非成了伥鬼,而非良臣?如果这次她能够勇敢一点反抗父王、反抗世家,是不是谢夫子不用死?
世家倾轧,制衡博弈,难道比真诚更真,比虚假更假,这才是生存之道,这才是帝王之义?
也许是她错了。是她错了。
“回宫吧。”文懋卿上了车辇,“无忧,回去给我开一副祛寒的方子。”
“上元的冬天,确实比想象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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