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营的人陆续爬上高台,将二狗子团团围定,但也只是围定而已,无一人敢上前讨死。曲儿唱完了,二狗子抱着韩瑭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破开湖面,起头还能看见几串气泡,后来彻底没有了,想来是人已沉入湖底,绝了气息了。
十多年前,那封送迟了的信让三变内疚了一路,今夜这个谋划,直接将韩瑭与二狗子的命一同送掉,他又该作何想呢?他想不了,他的脑子和面前这个摊子一样乱,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何至于将原本有五成把握的好事儿办成了十成十的坏事儿,他就是看着闹哄哄的一群人,人来人往,看了得有十数息的工夫才收了心神,从乱成一团麻的脑子扒拉出来一条线:他与二狗子原本的谋划是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由他们俩配合着将韩瑭弄走,再把宋云京的人阻住,然后二狗子带着韩瑭与韩如音一家从海上往西走,到了屿头湾再绕往南边,一直去到大秦,如果一路上顺风顺水,大约半年之后,他们便可在大秦立住脚。想回来也行,不过得等到十来二十年后,换过一代人,现如今的太子成了皇帝,念在他们襄助拔除布鲁曼与景非然的功劳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不是都安排好了的么?二狗子也答应的好好的,为何事到临头变成他俩举刀相向,一起了账?
他是被二狗子骗了呢?还是被二狗子和韩瑭一起骗了?
后来他总算想明白了,他是被自己骗了。他以为人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的,似二狗子这样,难道就不想与韩君璧有个稍好些的收梢?再说韩君璧,就不想与家人过两天太平日子?他自己想,就以为他们都想,没想到他们都不想。二狗子怕是早就看出来韩君璧不想了,你看他从前往后多说过一句话没有?还有刚才,他看着三变的目光甚至带着悲悯,是可怜这个即将醒悟自己被骗了个“底儿掉”的人吧。如果韩君璧不愿活着了,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反正都是讨死,在他手上死了有什么不好?他都爱死他了。
三变没有朝高台边上凑,他掉头离开了,走得飞一般的。
龙湛在他将要走出明月楼的当口一把扯住他,他回身过来看他的眼神是凝固的,如同在梦魇当中的人突然被扯出梦境,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
三变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问他“你为何在此?”,终于没有问出口,单只是一蹙眉,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手撇开,接着朝前走。龙湛就跟在他身侧,跟到要上车时,才低声说一句:“你不必伤怀,他们这也算是得偿所愿。”
三变站下来,正眼看他,目光里罕见的带了审视的意味,“方才你说我不方便过去,你去,那你去了哪儿?”
真去了么?真去了的话,凭你的身手,不可能一点作为没有。
后边这半句话刚从脑子里闪出来三变就觉得不妥——他去哪与这事儿有关联么?怎的自己也成了这副臭德行了?事儿办不成,还要赖在旁人身上?!这样混账话问都不该问!
说错了话的三变挺离奇的觉着失了面子,几步上了车驾,招呼着要走,没曾想龙湛跟着坐上了车。又不好撵他,多少也是因为心里乱吧,也就由着他跟着了。
“没去哪,就跟着他们俩。”龙湛一脸的平静,称得上心平气和。
对,我就是一点作为没有,这本就是他人因果,我为何要干涉?只有你才会这样傻,也可能不是傻,只是高看了自己。
干儿子学干爹,学了个七八成,其中就有这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这样话也不好说出口,说出口那就太伤面子了,也伤感情。个蛮子此刻一本正经地搭着心上人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心上人的“傻”。就“傻”呗,不傻能看不出来韩瑭和二狗子已是无路可退?傻傻的干爹还以为自家能把谁周全到底,谁知这是个连环套,除了“死”,谁也解不开,谁也周全不了。
“二狗子已经把韩如音一家从海上送走了。”干儿子似乎怕干爹脑子还不够乱,还要扔一块猛料。
“……”
“就是今晨的事,明月楼这边喜宴一开,借着炮仗的响动,他们那边就把人送走了。”
也就是说,二狗子压根儿就没打算带着韩瑭走,他是要带着韩瑭一块儿死。
除非“死”,不然二狗子那正头主子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确切地说,是他们身上住着的“毛团”是不会放过他们的。燕然是弄出了破解的药没错,可也别忘了这破解的药是景非然、布鲁曼和燕然一同弄出来的,给谁不给谁,哪一个单独说话都不作数,再说了,这药要奏效,还得问他们仨人讨引子,即便你陆弘景千里迢迢去往大漠,再横渡西海找到景非然,求得这俩人手上的引子,那布鲁曼呢?人海茫茫上哪儿找去?谁见过这个人?
这一层干爹不知是没想到,还是纯是觉着这不是个事儿,总之,事情已经落定,人已经没了,再要去想谁骗了谁,还有意义么?
韩宋两家联姻,死伤无数,新郎官与岳父佬都了账了,皇帝与太子都想阻住这场恶风波,然而到底没阻住,西海海寇的二把手被江南府的兵卒扎死,拉进湖里喂了鱼,江南镇守使被西海的海寇割掉了脑袋,加上之前分赃不均留下的一股怨气,挑拨一下,两边很快就真刀真枪地斗了起来,眼看闹大了,朝堂内部各怀心思,有投鼠忌器的,比如帝党那帮人,“长生不死药”不知去向,若是寻不回来,估计还得“仰仗”西海的海寇头子配合着另炼一颗,哪怕这颗药要再炼个十年八年的,哪怕皇帝等不起这颗药了,但只要有个盼头总是好的。也有想着趁这次机会将西海海寇一举剿灭的,太子监国日久,见够了海寇烧杀掳掠的恶行,早就想出手收拾了的,只是时机不到,不好下手,这回常年当家的“二当家”死了,三把手、四把手一年多之前就被喂了鱼,景非然虽然没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没有比现下更好的时机了,于是太子力排众议,终于在江南府布局,算是正式对肆虐了庆朝东南沿海数十年的海寇下手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的一场恶战并未发生,根由居然在几个刚入伙不多久的小喽啰身上,这几人乍见从湖面一直铺排到海上的战船就慌了,本想着来这儿吃香喝辣,不曾想不只没吃喝上,还有可能把命丢了!当中有一个胆儿大的,把另几人纠集起来,合计着要整一出大的,趁着海寇窝里人人忙着备战,海寇头子那儿守备稀松,混进去把这罪魁祸首的头给割了,送到江南大营去讨赏!另几人原本还有些怕事,被那胆儿大的一句话给绑上了船,他说,“富贵险中求,你们可要想好了,到底是在这儿坐着等死,还是赌一把去求一条生路,今夜这事儿怕败露,不敢去的,我们可要先请他去阎王爷那吃酒了!”。这几人还颇有点儿谋略,知道使钱弄来酒菜,请门口的守卫喝两杯,也知道在酒里下点儿料。
就在深夜时分,江南大营的战船准备开拔的时候,一艘小舢板迎面而来,挺大胆的截住了主舰,说是来纳投名状的。当时做主帅的不是江南府的将官,而是从隔壁松江府调了一名姓赵的将官过来,水军也从那边拉过来,看着就是对江南大营上上下下没有一点信赖之心,江南大营的将官兵卒也乐得看热闹,这会子正等着看一场生死大战呢,谁知来了这么一出!
姓赵的将官哪里敢信,还以为是“苦肉计”,就下令将这几人捉了押进牢里,等审问明白了再做计较。军令如山,让几时开拔就得几时开拔,只见那从湖面一直铺排的海面的战船朝西海而去,然而去不多远,又来了一艘小舢板拦下主舰,这回来的是庆朝这边派往海寇窝里的细作,说的跟那几个纳“投名状”的一样,这就得认真对待了。先把两边分开问清楚,两边都说景非然已经死毬了,余下的海寇群龙无首,四散而逃,新近投奔过去的大多又偷偷跑回家去,只有那杀过人的积年恶寇,无处可去无路可退的,才守在那岛上等着拼个鱼死网破。这消息没一会儿就传遍了整个江南府,江南大营那边想来是措手不及的,谁也想不到这看来“祸害遗千年”的海寇头子居然就这么死了,乱了一阵之后,他们想的是,人死了,那那颗长生不老药呢?是不是可以去海寇巢穴中翻找一通,有没有的都可以给上头一个交代了。于是两拨人各怀心思,一边将一部分高大结实的战船撤下,改换成了轻便灵活的舰船作前导,快快过去看状况;另一边派出几十号人手,鸟悄儿地趴在“裂屁股”或是小舢板上朝海寇巢穴去,务必敢在大部队到来之前将景非然居停处翻找一遍,看看能不能搜出东西来。
至于最后搜没搜出东西来,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人们的目光都放在了主帅身上。这一战,人人都说姓赵的将官运道好,还从没见过这么轻轻松松就把“首功”拿到手了的,姓赵的将官也不含糊,在战报折子上清清楚楚地写了那几个纳“投名状”的小喽啰,将“首功”给了他们。太子和萧煜见到战报的时候不知作何想,估计少不了“造化使然”或是“命该如此”的感慨吧,总之,这场战事过后,常年盘踞西海的海寇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成不了势了。
这一场不大的战事还有个附带的战果,就是捉住了几个常年给江南大营送贿银的海寇,这班人为着免死,一股脑地把送的谁、几时送的、账本在哪儿,都供了出来,姓赵的将官一看这势头,也不敢瞒下,只好快马送信,请将军王过来一趟,亲自处置。当时萧煜正在天山北麓查探布鲁曼与霍格的动向,见信也是一惊——他是想过江南的水深,没想到深水之下,居然还有一盆热火,真是不看不知道,这帮人送贿银的门路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遍布整个庆朝,牵连的人里边,虎牢关的关防长官铁铉霍然在列!
没多少日子之前,老萧在给三变的书信上还斩钉嚼铁地说他不信老铁能干出这种事来,如今怎么样?那送贿银的海寇留存的账本上,送给虎牢关关防长官铁铉的财货,光银子就一百来万两!
老萧见了账本眉头紧锁,在这江南地界上寻旁的人说不上这事儿,只能把三变找来商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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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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