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曾的呼吸悠长又带着颤抖，唇齿交融间，她还是第一次几近贪婪地嗅着旁人身上的气息，可神智偏偏又清醒无比。
眼前人越是迷乱，她心底的那股刺痛便越是清晰明了，因为她始终明白，这并非她真心想要的。
饴蜜之味，尝尝也就罢了，绝不能沉溺其中。
她手上攒足了力气，正准备推开程彧，脸颊处却于此刻传来一阵异样，抬手一摸，竟抓了一把新鲜的眼泪。
最让她羞耻难堪的是，流泪的人不是她。
程彧那滚烫的热泪不间断地往她眼皮上砸，砸得她惶然而不知所措。
顾曾蓦地顿住了身形，人已经懵了神，在那一瞬硬生生地凭着本能从泥沼中抽身而出。
随后，人生中第一次毫不负责地落荒而逃。
她逃了几步远，连头也不敢再回，只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脑子里跟着快速闪过了几千种说辞，却没一种是她能说得出口的。
末了，她也只能漫不经心地捡起两颗石子，朝水中自己的倒影狠狠丢去。
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在生谁的气。
照理来说，明明是程彧先抓住她不放的，也是他先凑过来的，这件事再怎么想也不能全赖在她身上。
如果人的背后生了眼睛，顾曾觉得自己一定狠狠地剜了程彧一眼。
她扪心自问了一句：“至于么？”
程容与这家伙，居然哭了？她不就是趁着他不清醒，亲……了他一下么，至于委屈成这个样子么？
更何况他也是亲口说过喜欢她的。
顾曾努力定了定神，想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或多或少，这家伙也该有点真心吧？”
不然干什么总是私下来寻她？
总不能真拿她当个武功高、又聪明听话的下属来使唤吧？
那也太没心肝了！
不对，听说生得好看又自知的人最擅长利用美色，让倒霉的糊涂蛋们为他们死心塌地，肝脑涂地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顾曾突然也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说不定还真在不知不觉间当了其中一个好色糊涂鬼。
她越想越恼，狠狠地揪断了一把野草，嘟囔道：“这个阿遥也太慢了，怎么还不来？！”
四下寂然，连叽叽喳喳的雀鸟都不想掺和进来。
顾曾又默默等了好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略微偏了偏头，借着影子，她才发现程彧正埋首至胸地瘫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断了气。
她不由得“啧”了一声，总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倒不如坦诚点来得潇洒，索性破罐破摔地起身坐到了程彧身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开始找补：“程二公子，这个事……我、我先给你赔罪。”
程彧依旧不说话。
“你这家伙……”顾曾停顿了片刻，又叹了口气，悄悄开口，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我问你，你那日说喜欢我，可是真心的？”
自打他说过那么一句，她就被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心思占据了整个脑海，这些时日的孤枕难眠，总是辗转反侧思索这些问题，又恨铁不成钢，总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本来就不怎么光亮的一块废铁会彻底变成朽木。
不出所料，她又等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喂，你能不能大大方方说句话？”
顾曾更急了，这家伙素日里话多得让人耳朵生茧，这次想必是气到极致才任凭她发问而不开口。
可是，至于么？
顾曾有些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把，没想到娇软的程二公子居然身子一歪，倒地不动了，如同一尊轰然倒塌的石像。
她这才发现这家伙早在不知何时就已昏倒，那一刻竟有些怅然，心想：“以前倒是不曾发现，原来我是个专吸人精气的女鬼。”
还是个好庸人自扰的女鬼。
她蓦地笑出了声，掩面笑成了一团，继而又释然地吐出了长长一口气。
既然程彧神智不清，那事情反倒好办，顾曾打算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就算程彧要事后找她算账，她也决心装死装到底。
这样掉面子的事情，她是决计不肯同第二人说的。
暮色四合，远处的画舫上已然星星点点，落叶絮絮，天地间有种迷濛的柔和。
顾曾环抱双膝，眼神放空，感觉这京城在此时此刻有种前所未有的烟火气。
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二人，顾曾偷偷地挪得离程彧近了些，又偷偷地捏住了他一片衣角，喃喃自语道：“程容与，若这狗皇帝肯放我走的话……待此番事了，我不会留在京城。”
她看着天边一轮淡淡的月色，声音已是几不可闻：“到那时，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我们渭城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每到冬天，凛风携沙带石，三两下就能刮掉人一层皮，若是再下上几场雪，浑身的骨头都能给人磨碎。像你这样又娇气、又矫情、一点苦也吃不得的浑蛋，到了我们那儿，想必是吃不消的。
“潇潇姐肯定要笑话你，说不定也要连带着笑话我，笑我怎么领回来个你这样不中用的家伙给大家添乱，到那时我的半世英明肯定要毁在你手上。
“你要知道，我在我们那儿可是说一不二，他们向来都听我的，你去了的话自然也得听我的。先说好，我可没说要娶你，本将军立志戎马一生，不被儿女情长所困，只是看你在这里也……也没什么好的。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所以……”她的神色温柔得仿佛能容下千山百川，然而眼中只盛有一人之影，“……你会愿意和我走么？”
她捏住的那片衣角已被汗水浸湿，也正如她早已预料到的那样，久久无人应声。
“还好他听不到，”顾曾有些庆幸地心想，“不然他一定会说些胡话搪塞过去。”
全京城最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倾玉之姿，绝代风华，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答应她呢？
顾曾叹了口气，忽然对月而笑，眼中泛起一层朦胧的雾气：“阿爹、阿娘，我今年依旧很好，生辰依旧平安喜乐，请您二老安心。”
她已这样过了十几个生辰，也不知还要再过多少个。
“细想之下，”顾曾瞥了程彧一眼，大慈大悲地心想道，“说不准再过几年我就得下去陪阿爹阿娘，你若跟了我，岂不是要守一辈子的寡？”
罢了罢了，所有的爱恨纠葛，还是留给下辈子品鉴吧。
收拾好心境，顾曾再次看向桥对岸，正想着“这关小娘子怎么还不来”，下一刻便听到了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紫萝正风风火火，三步并两步地疾跑过来：“顾娘子！”
她几乎是一头扎进了顾曾怀里，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程彧，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还好没带娘子来，她若是见到顾娘子和二公子私下相会，该会有多伤心！”
紫萝福了福身：“我家娘子带着浣纱去和德翎郡主赏园去了，婢子听说你有事，在寻医官的途中遇到了周潋大人，便斗胆请了她来，权衡之计，请娘子莫要怪罪。”
顾曾对她笑了笑：“多谢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那个……”紫萝低着头讪讪道，“周大人她那个……脾气一向不大好，顾娘子你多多担待。”
“能救人就是好的，别多虑。”顾曾转头望向桥上那位随着宫人缓缓走来的年轻女子，那便是在大理寺任职的周潋，关风遥的入门师父，全京城最好的医师。能将她请来，也算是程彧走了大运。
周潋看上去要年长几岁，眉眼平和清正，步履也满是从容不迫的气度。
医治之事刻不容缓，二人只稍加点头示意，并未过多寒暄。周潋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了一下顾曾，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把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顾曾不解：“这是何意？”
周潋拧了拧眉：“你口唇肿胀，然而面目清明，语声如常，不并像阴阳失调之证。可觉得舌燥唇焦，咽喉壅塞么？若还有什么别的症状，一并同我说了。”
顾曾飞快地以手遮住唇角，心虚到了极致，说：“并非是我需要医治，地上躺着的那位程二公子中了毒，方才我粗浅看了看，他并无性命大碍，应当不是什么猛烈的剧毒……”
“不，”周潋看向程彧，眉心直接皱成了一团，俯身又扒拉了他两下，语气竟有些急躁，“虽然不致命，但这当然是罕见的剧毒。快把我的药箱给我，再慢他就要醒了。”
为她提箱的小宫人被她的一句“剧毒”吓傻了，手忙脚乱地依言照做，周潋接过药箱，从中一连抽出了十几根银针：“你们几个把他摁住，我可不想施针的时候被人冒犯。”
紫萝和宫人面面相觑，还未搞懂她是何意，顾曾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我一个人就行，人多了反而给大人添乱。”
周潋见她熟稔地扣住程彧的手腕和腿骨等要处，笑了声“原来是练家子”，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专心解毒。
她出手熟练，又精准无比，几乎不用怎么思索便知如何去做，一柱香的功夫过去，程彧的浑身已被她扎得像只刺猬。
见周潋停了手，开始碾磨药粉，紫萝这才敢喘口大气，擦了擦额头的汗，问道：“周大人，二公子这是中了什么毒？”
“乐空密喜。”周潋手下不停，冷冷应道，见紫萝一脸好奇又不敢多问的样子，她便耐着性子多解释了几句，双指放在程彧的鼻息处，说，“幻香自口鼻入体，引人心智迷乱。”
又摊开他被划了一刀的掌心，“药粉自伤口沁入，致癫狂、心神动荡，身体则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被药性诱致歧途。”
“心神动荡……”紫萝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她的话，似乎想要将其全部记在脑中，歪头问道，“周大人，诱致歧途又是何意？诱致什么歧途？”
周潋抬头扫了一圈围着她的几人，漠然道：“在座各位又都不是男人，我就算解释了，你们可有人能听懂么？”
小宫人脸上一黑，险些被她这句话给激出眼泪来，紫萝则是羞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那便不劳周大人费口舌了。”
顾曾听了周潋的话，心中默想：“原来程容与身上那反常的香气是令心智迷乱的罪魁祸首，难怪我……想必也是着了这迷香的道。”
可不是么，否则像她这么矜持自傲的人，怎会平白无故做出那种事情？
“幻香自口鼻入体……”紫萝又把周潋的话复述了两遍，忽地脸色一变，向后直跳了几步远，“我们方才离二公子那么近，会不会也染上这毒？周大人，你要不要抽空也来给我们……”
“抽不出空，”周潋继续碾着药粉，“且不说这香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就算是你和他吸入同剂量的迷香也不会出事。南楚密宗在制作此香时，就是为了拿来给男人用的，懂了么？”
紫萝似懂非懂地点头：“是给男人用的，也就是说对娘子们是没用的……”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而顾曾心里仅存的那点纸糊的颜面顷刻间又被戳了几个硕大无朋的窟窿，每一处都在往外散着“颜面扫地”四个大字。
她正在思索要不要寻个理由远离这是非之地，掌心下的手指却于此时轻轻颤了两下，如蝴蝶振翅般几不可察，顾曾却好似被蛇咬了一样弹开了半丈远。
她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程二公子，你终于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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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离妄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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