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彧这一觉睡得颇沉，醒来时四肢百骸都使不上力气，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勉强睁开眼来。
入目而来的是一张板得比石头还硬的冷脸，他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周、周姐！”
周潋抬手便往他脑瓜上赏了声清脆的巴掌：“臭小子别乱动，否则我一针扎废了你。”
程彧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显然没少在她手中吃亏，只绷紧了僵直的身躯，一双眼睛却飞快的往四周打量，果不其然瞟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瞳孔随之一缩，霎时连气也忘记喘了，木呆呆地躺在地上，有些自我怀疑地想道：“所以那些事……是真的么？”
支离破碎的记忆一股脑地往他脑子里钻，程彧头痛欲裂，一点片段也记不起来，只依稀记得——他好像极其放纵地吻了她。
那感觉过于真实，与先前的梦境都不一样，因此哪怕他当时眼前天旋地转，五脏六腑抽搐着传来深入骨髓的奇痒，仍记得那萦绕在旁的幽香和那纠缠至深的触碰。
就好像豪饮了一壶烈酒，他被由内而外烧得滚烫，却又醉生梦死沉溺其中。
“记得喘气，别把自己憋死。”周潋探手过来，在化身木头的程彧脸上重重捏了两把。
程彧却恍若未闻，面色由红转白，又变得铁青，神情比见了鬼还要严峻。晌久，他才直愣愣吐出一口气：“阿曾，你在旁边么？”
顾曾凝住半口气，顿时慌了神——这家伙怕是想起来了。
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违心的事，演技更是拙劣无比，情急之下干脆气冲冲道：“不是我还能是谁？还有谁会这么好心多管二公子的闲事么？”
说罢她就心虚了，似乎她也并没有她口中的那般“好心”。
程彧一怔，旋即低笑两声，自嘲又欣慰地心想：“好些时日未见她了，竟忘了她是怎样的性子。”
阿曾如此刚烈，是绝对强求不来的。她若是不愿意，这世上没人能强迫她，而像她这样高傲的人，是不会对当时那个卑鄙龌龊的自己施舍任何怜悯的。
所以那一切，果然都是他一番可耻的妄想。
顾曾提心吊胆地观望着程彧，见他释然，也跟着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功说服了他，明明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任何解释的话。
她有些莫名的失落，心里的油盐酱醋杂糅到一起，连呼吸都觉得难受——程彧这家伙，是不是从没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顾曾别过了头去，冷冷道：“你脑子清醒了么？若是还能转动弯，不妨说说，是谁给你下的毒？”
“哈，果然是毒。”程彧苦笑了一声，“一着不慎，被那南楚公主摆了一道，叫你看笑话了。”
趁着周潋仍在为他解毒，程彧便将他如何误入雅帕的圈套、又如何被她浇了一头迷香的事简略说了，甚至还将雅帕那些用来魅惑的话术也没脸没皮地复述了几句。
周潋离他最近，被他两句“快来”、“走近些”激起了一身的恶寒，抬手便往他嘴里糊了一把药粉，随后不管不顾地举起水袋往他脸上浇去：“看来你精力不错，那便先把药吃了。”
紫萝捂住脸，有点不忍心看了，她还从来没见周大人狞笑得如此癫狂过。
程彧呛了个半死，好容易才咽下一口药粉，说：“吃了这药就算好了么？”
“痴心妄想，”周潋瞪他一眼，“你当乐空密喜是寻常毒药么？我给你吃的只能起个清凉舒心的作用，想要真正解毒，需每天找我施针，十天半个月才能彻底消解。”
“居然要这么久才能解毒？”紫萝嘟囔道，忿忿地跺了几下脚，“这南楚人真是狠毒，居心叵测！”
周潋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她蓄谋已久，目标可不止程二傻子一人。”
“……”程彧脸上一红，二傻子二傻子，他现在当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周潋：“这位公主初至京城便四处给各家送香包，有许多夫人和娘子身子底本就虚弱，用了她的香包后更是大病小病频出，时不时就要把我传唤过去。少卿大人已经因缺勤扣罚了我半个月的俸禄，都是拜这位南楚公主所赐。”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程彧叹了口气，“不过没人对她疑心倒也正常，毕竟此人很快就是荣王妃，头上有贵妃和姜祐珏罩着，谁敢没事找她的不痛快，那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潋咬牙切齿道：“可不是么，她孤身一人在大昭，大家自然只会认为她没有理由做这些引火烧身的事，反倒一个个挑剔起我来了。”
那群夫人们不仅不听周潋的劝导，还觉得是她医术不精，没少给她窝囊气受。
顾曾这些时日一直待在家中，甚少出门，对于这位南楚公主的传闻还是第一次听说，听罢沉吟道：“可她今日下毒如此猛烈，出手决绝，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清誉也要做成此事，想来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怕是另有所谋。”
紫萝跟着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了读过的志怪传说，一拍脑门道：“肯定是她看上了二公子，不想嫁给荣王殿下，才不惜出此下策。”
因为连带着想到了同样爱而不得的关风遥，紫萝倒是对雅帕生出了几丝同情，怀着看“红颜祸水”的心境瞥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程彧一眼。
程彧留意到她幽怨的视线，“嘶”了一声：“哪家的小丫头，恁不懂事。”
他张牙舞爪地挥着自己那挂血的手掌，就差拍到紫萝的脸上了，“你见过中意别人还下手这么狠的小娘子么？况且，她最后可是杀气腾腾的要一刀捅死我。”
他当时虽然吸入了雅帕的幻香，但还不至于立刻丧失行动能力，掌心上这道伤应当是在他接住坠落的雅帕时被她趁机割开的。匕首上涂了药，他感知不到疼痛，而随着失血越来越多，他的意志力也只会越来越薄弱。
“没那么简单。”程彧沉思片刻，转头看向顾曾，“阿曾，你认为呢？”
他总觉得怪怪的，顾曾平日里脑子转得飞快，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的，今日却沉默异常，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在想，”顾曾沉思道，“这名为乐空密喜的毒药既然源自南楚密宗，南楚公主该当知道，此药一经问世，她的嫌疑最大，可她依旧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使用了此药。”
她侧身看向周潋，“既然都是催情，不知这名为乐空密喜的毒药又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周潋扎针的手上一顿，抬眼对她微微一笑：“我说过乐空密喜可以催情么？”
顾曾：“……”
她被这句话刺得耳膜生疼，脑中一片空白，正想着怎么找补，忽听周潋笑了声：“哦，想起来了，我的确说过。”
她轻飘飘揭过此事，一板一眼说道：“简单来说，如合欢散之类的药物乱的是身体，用多了伤身，却并不致瘾。而乐空密喜乱人魂魄，毁人心智，最重要的是，它会让人产生依赖，不是对此毒的依赖，而是对用毒之人的依赖，会让人自认为坠入爱河，从而无法自拔。
“此毒源自密宗双修一派，相传他们开创宗门的圣女是个信奉采阳补阴之人，为了让年轻的男教众与她交｜媾，便制出了此毒，而中了毒的教众只觉飘飘欲仙，恍若与神佛通灵，自此心甘情愿追随这位圣女，任她驱使奴役。据他们密典所言，还有人曾看到过这位圣女伏身于佛坛中间的莲花宝座上，周围遍是赤身**的精壮男子，争先恐后地与她欢好。”
“别、别说了。”程彧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光是想想自己追逐在雅帕身后要和她那什么的丑态，就快要吐出来了。
“周大人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顾曾道，“此等邪术之后传入大昭，在西南那边惹出了许多乱子，一直到十几年前，这帮乌合之众才被扫清殆尽。”
死在了她爹傅昙和迦若次乌的铁蹄之下。
“没错。”周潋点点头，又看向紫萝，似是要教导她的样子，神情却颇有些耐人寻味，“小紫萝，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且记好了。
“乐空密喜此毒的掌控权永远只在清醒者手中，向来只有中毒者深陷泥淖，断无清醒者不能自拔的道理。密宗的女教徒个个都是断情绝爱之人，男人只是她们的修行的工具，与丹药没有什么分别。若是教中女子爱上了一个追随自己的男教徒，则会被立即驱逐。”
她顿了顿，反问道：“你可知为何？”
“因为……”紫萝想了想，小声道，“呜，婢子实在想不通，那男教徒若肯追随一位小娘子，而这个小娘子又恰好喜欢他，又为何不可？两情相悦不好么？”
周潋淡淡道：“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对么？中毒的男教徒只是一味追随，本就谈不上任何真情实感，即便他愿意为你上刀山入火海，那也是乐空密喜的缘故。密宗的女教徒认为这样的感情根本抵不过、也配不上她们的一番真情。这样粗浅的道理，连这些愚昧的密宗教众都清楚，你如此聪慧，想必也能听懂我的意思。”
“我……聪慧？”紫萝讪讪笑了笑，平时周大人没少嫌她笨手笨脚，这还是第一次夸她。
紫萝心里总觉得她的说法哪里不对，偏偏又觉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装作恍然大悟：“婢子明白了，婢子会牢牢记得，把有关此毒的一切都转述给我家娘子。”
“笨，看你的样子就没听懂。算了，不懂才最好。”周潋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倏地回过身来，问，“顾大人，关于你的问题，我可解释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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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离妄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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