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放下信笺,眼中无悲无喜。对于娟姐儿,她有时候觉得恨意翻腾不休,连心头血都如沸如羹,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方能一解心头的屈辱。直到如今,她早已和郦轻裘圆房,有时候看着他那张还算顺眼的脸,她都会猛然想起这个男人曾经也和娟姐儿欢好过,任凭心中的恨意挣扎尖叫。
有的时候,她心中又是一片疲惫的漠然,心里想着娟姐儿的事已经是明日黄花了,她终究是一败涂地,命运对于一个失败者,从来没什么仁慈垂怜。有姚氏在家里,娟姐儿想必会持续不断地为自己的愚蠢与狠毒付出代价,娉姐儿本人又何须亲自施加报复,弄脏自己的双手呢。况且若不是娟姐儿闹出这样的戏剧,她根本没有机会知道郦轻裘是下作到如此地步的腌臜之人,指不定心中始终对这个丈夫抱有一丝幻想,将来迟早因为幻想破灭而伤怀心碎。从这个角度,或许她还要感谢娟姐儿,提早揭露了郦轻裘的真面目。
她随手将姚氏的信搁在桌上,又动手拆开婷姐儿的信。无论是信封还是信纸都十分干净整洁,上面字迹娟秀流畅,无一处滞涩,可正是这一份过度的整洁暴露了写信人内心的不平静——若非反复斟酌增删,几易其稿,普通的信件是不会如同才印刷出来的新书般整洁的。
信的内容倒也是言简意赅,除去问好之类的客套话,核心内容只有一句,问娉姐儿要不要和她搭伙做生意。
原来,婷姐儿的丈夫甘糖,有个至交好友,二人学生时代是同窗,后来又是同科的进士,此人名唤韦祁方。这韦祁方今岁春日外放到南直隶的松郡为官——正是那个“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的松郡。韦大人极有经济头脑,在松郡站稳脚跟之后,就广泛联络亲友,做起了布匹生意。非但婷姐儿自己从陪嫁的妆奁中取出一大笔资金入伙,还力邀娘家的姊妹也来分一杯羹。
婷姐儿还在信中透露,彼时不确定盈亏,故不敢轻易呼朋引伴,如今由春而夏,第一笔投入的本金已经有资金回笼,所以她才动了与亲人分享的念头,桃姐儿与余氏都已经入股,上回娉姐儿的回门日,婷姐儿也已经同殷萓沅商议,问二房要不要入伙,不知道娉姐儿意下如何,本想当面洽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只能写信询问。
字里行间的语气十分慎重,娉姐儿几乎可以透过这娟秀的簪花小楷,看到婷姐儿眉心微蹙的模样。很显然,婷姐儿有意修补与娘家人的关系,这才小心翼翼地抛出了橄榄枝,却有重重顾虑:因为担心姚氏不肯接受,所以避开母亲,与更好说话的父亲协商;又怕自己当面断然拒绝,让姐妹之间更加难堪,所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写信。
娉姐儿轻哼一声,心道,即使早已反目,到底是多年的姐妹,不得不承认婷姐儿对自己是相当了解的,自己得知了这个机会后,没有半点犹豫,已经决定好要拒绝了。她甚至懒得亲自回信,招了手叫了个大丫鬟过来,让她代笔。如果婷姐儿是当面与自己协商,自己还真未必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很难不让婷姐儿下不来台。
不得不说,若能抛开姐妹之间的种种过往,娉姐儿确实十分需要这么个赚钱的机会。郦府空有一个花架子,内里早已渐渐衰颓败落,娉姐儿本人或许能靠丰厚的陪嫁独善其身,但她既嫁到郦家,肯定是想把日子经营好,生几个孩子,展开另一段人生的。即使不成器的丈夫让她没有半点眷恋,她也得为将来的孩子打算,不能在自己百年之后,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交给自己的孩子。
可是人生在世,不就争一口气么?她才不需要嫁得很好而得意洋洋的姊妹,半是同情半是施舍地把机会赏赐给自己,离了婷姐儿,天底下就没有别的人脉机会了么?离了松郡棉布,天底下就没有旁的生财之道了么?
盟朝物产丰富,而燕京虽然是首善之地,却不可能真的海纳百川,应有尽有,若能从别的地方贩卖些新奇物件进京,想必是有销路的!只是如果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亲友在原产地帮着牵线搭桥,也确实不大方便。
虽然不打算让婷姐儿帮忙,但贩松郡棉布这个主意,确实帮助娉姐儿打开了思路,她开始思索自己有没有哪位闺阁中要好的姊妹,夫家或娘家刚好能和自己搭伙做生意的。
想了一圈,娉姐儿又觉得沮丧起来,她是在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小娘子,能有什么机会结识外地的友伴。京城中人又多不舍得女儿外嫁,姊妹们都是就近嫁在了京城,或是京郊区域,偶尔有一两个随夫外放的,山长水远的,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而且自己自从选秀失利,就颇有几分自闭于秋水阁的味道,绝少与人往来,连曾经无话不说的好姐妹谢握瑜都疏远了,遑论旁人?如今自己有求于别人的时候再赔笑上门,那一份早就沉睡了的旧日情谊,还能剩下几分作用?
娉姐儿念及此,心中有几分后悔,又有几分茫然。她虽然热情开朗,很会交朋友,但似乎一向不太擅长经营和维系一段关系。每次赴宴时结识新朋友,她总能做到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倾盖如故,可结交之后,如何长久而投契地相处下去,她却有些不知所措。往往是互相写了几封信,相约过府玩了一两次,联络的频率就低了,感情也渐渐淡了,又退回见面打个招呼的点头之交了。
娉姐儿正在苦恼,碧水忽地掀帘子进来提醒道:“夫人,到了去东花厅的时辰了。”娉姐儿今日没心思做事,干脆摆手道:“你随意从巩妈妈、孙妈妈中间请一位过去理事罢,总不能我一日不出面,整个家就此停摆了。”碧水依言去了,娉姐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得依着我的规矩行事,若有什么两位妈妈做不了主的,下午的时候再报给我。”碧水清脆地应了一声,抬起脚跑了。
这厢露水也写完了信,拿给娉姐儿:“夫人看这样写成么?”娉姐儿看了一眼,“唔”了一声,道:“你打发人送到少詹事甘府。”露水清秀的脸上微露惊讶,她还当夫人怎么也会亲自誊抄一遍,谁知竟是如此的……敷衍了事。
娉姐儿又觉得自己拒绝了婷姐儿的好意,若做得太过生硬,也不太体面,于是又吩咐道:“你随意备一份礼物,最好是惠而不费的时令佳品,随信一道送去,再替我问她的好。”露水也答应着去了。
屋内清净下来,娉姐儿以手支颐,有一下没一下地拿茶盏的盖子拨弄着茶盏里的浮沫,忽地自失一笑:“我今日里,怎么道三不着两的。”
不就是婷姐儿的一点示好么?自己也已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为何这颗小石子在自己的心湖泛起的涟漪却久久不能消歇,让自己做什么都心烦意乱。
还是说与婷姐儿无关,自己只是想到无可使用的人际关系,以及开源无门的焦躁窘迫,才如此烦躁不安的。
开源的事情一时半会没有头绪,再着急上火也无用,只能搁置了。横竖还有往后余生少说二三十年的光阴可以操心这件事,只要自己肚皮争气,别沦落到老来靠庶出之子养活的境地,也就没什么燃眉之急了。
至于人际关系,娉姐儿犹豫了片刻,看着桌上被露水使用过的笔墨纸砚,终于提笔,给谢握瑜等几位旧友,写了几封联络感情的信。
她不喜欢也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从前和谢握瑜最要好的时候,谢握瑜偶然被母亲接回家过节,一日里娉姐儿恨不得给她写二十封信。一会是镜心池里的花背鲤鱼被水草缠住了,一会是花老太太养的猫儿和狗儿打架,什么事情都要和对方说。可长到如今,从少女到少妇,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走向了大相径庭的人生,柴米油盐取代了风花雪月,再提笔只觉得满纸生疏,要对她说什么?昨日妾室的不敬,前日庶女的嚣张,大前日下人的慢待?
娉姐儿渐渐回想起与谢握瑜疏远的开端,不正是谢握瑜出嫁之后,她的信变得平淡起来、无趣起来、稀少起来,娉姐儿这厢也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才渐行渐远渐无书了么?
一直到夜里,娉姐儿的情绪都很低落。下午勉强支撑着发落了家事,想要调香打发时间,等香料、香炉、戥子等物件铺陈好,她就已经失了兴致。出阁以前幻想过的,出嫁之后自由自在的生活,原来也不过如此,只不过是从一座华丽而又精美的笼子,跳到了另一座华丽而又精美的笼子。能做的事情也不过是从在一个园子里闲逛,变成在另一个园子里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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