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及此,娉姐儿双眉一轩,原本慵懒的面容登时镀上了一层凌厉之气,声调也明显地冷了下来:“泉水?”
泉水忙道:“奴婢在。”
娉姐儿斩钉截铁地吩咐道:“你去日新楼,好好教教红姐儿规矩,就说我的话:姑娘是主子,姨娘是奴才,从来没有主子给奴才侍疾的道理,请她自重身份。姑娘在求学一事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屡屡为无关紧要的人或事旷课迟到,是为不敬师长,又在尚未得到母亲准许的情况下私自罢课,是为不孝嫡母。天地君亲师,已经不恭不孝了,问她可还把天地君父放在眼中?”
请安的明间鸦雀无声,不少妾室甚至因为这不留情面的训斥面露惊容。
娉姐儿当着众人的面吩咐泉水传话,实际上相当于当众斥责了红姐儿,没有给她留半分颜面,她又正是最要面子的年纪,如何受得住这样重的话。
寻常的大户人家教养女儿,讲究的都是个富养、娇养,儿子做错了事,动辄是要领家法的,女儿却不一样,至多罚抄几遍《女则》、《女戒》,再被嫡母叫过来说教几句。红姐儿或许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到重罚,才有胆气明目张胆和嫡母对着干。想着嫡母还能动手打自己不成?抄几遍书也不伤筋动骨,怎么也好过生身的姨娘受这样的委屈。
而打发身边的大丫鬟过去训话,是很正式的管教,非但红姐儿本人需要跪听,在日新楼里的洪姨娘也要受教。
洪姨娘虽然是丫鬟出身,但她当姨娘的日子都快长过当丫鬟的日子了,早就忘了卑躬屈膝的滋味,加上从前的房夫人看她是郦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人,又是教导郦轻裘的人事的大丫鬟,总是格外给她几分面子,真惯得她妄自尊大,当自己是个主子了。如今娉姐儿张口“丫鬟”闭口“奴才”,对洪姨娘也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至于给红姐儿安排的“罪名”,确实有些夸大的成分,但这也是娉姐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前红姐儿给她戴了个“慈悲宽厚”的高帽子,以此胁迫她善待洪姨娘,如今娉姐儿便也让她尝尝被人随便扣帽子的滋味。
她就不信自己收拾不了这个十岁的丫头了!
果如娉姐儿所料,这招杀鸡儆猴效果极佳,红姐儿跪聆了训斥,才听了头两句,整张脸就紫涨起来,回到房中足足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都称病不出,躲羞去了。洪姨娘原本得了娉姐儿跟前大丫鬟的关怀,颇有几分洋洋得意,谁料泉水转头就在她的卧房之外不留情面地训斥了红姐儿一番。洪姨娘似被那锋利的词锋狠狠抽了一巴掌,这才昏头昏脑地想起来,自己是何等出身,心中后悔不迭。再加上随侍处给她抓的药苦涩胜过黄连,到底是良药苦口,洪姨娘第二日就“病愈”了,老老实实地过鸾栖院请安。
娉姐儿见自己的手段颇有成效,得意之余,又不免有些嗟叹,这一招并非她的原创,说到底,也和洪姨娘没什么两样,都是东施效颦的拙劣技俩罢了。洪姨娘效法的是花招百出的贺氏,娉姐儿效法的却是恨亦有之,爱亦未舍的双生姊妹,婷姐儿。
从前万姨娘安稳日子过得久了,一度恃宠生娇,在殷萓沅面前挑拨离间,妄图诋毁主母和主母所出的嫡女。婷姐儿一反平日温柔和顺的好性儿,牙尖嘴利地质疑责问,将万姨娘挤兑得无立锥之地。也自此吓破了万姨娘的胆,让她在初次试探的折戟之后,就老实本分到泥塑木雕的境地,再不敢掀起半点波澜。
似洪姨娘与万姨娘这样愚蠢的角色,不一次打疼了她,她们只会将慈悲当成软弱,变本加厉地试探对方的底线。
似今日这番斥责,再加上迁居日新楼的惩戒,这样的巴掌也算不得温柔了,希望洪姨娘与红姐儿母女能够认清局势,自此安分度日罢。
当然,这都是第二日的事了。且说贺氏之事,尚且欠缺一个收束。是夜等郦轻裘归来之后,夫妻二人用罢晚膳,娉姐儿就主动提起此事:“昨夜之事,是妾身不对,让姑爷面子上下不来了。昨夜妾身思量了一夜,不能成眠,原本想着天亮之后要好生向姑爷赔罪,谁料早晨竟迷糊过去了。醒来之后懊悔不迭,妾身的两位教养妈妈也已经说了妾身一顿。”娉姐儿根本没法强迫自己作出愧疚歉意的表情,只好低着头垂着眼,假装成懊恼的模样,屏退了左右声如蚊蚋地开了口。
郦轻裘原本还苦恼昨夜惹恼了金尊玉贵的妻子,今日她若不让自己进门,或者又如昨夜一般将自己当作空气,该如何是好,心中甚至有些迁怒于挑唆生事的贺氏了。谁料吃了一顿饭之后,小妻子自己回嗔作喜,还主动向自己赔不是,心中登时飘飘然起来。正欲顺水推舟地告诉她只要你不生气,贺氏的事情一切随你高兴,娉姐儿紧接着就谈到了这件事上。
“贺氏的事情,也是妾身不对,一心想着要立规矩、俭省开支,却有些舍本逐末了。姑爷是一家之主,姑爷高兴了,妾身这个家才算是当得好了。既然那贺氏是姑爷心尖尖上的人,妾身身为主母,自当与姑爷夫妻敌体,对她多加关爱垂怜就是。所以妾身决定就依姑爷所说,免了贺氏晨昏定省,并且恢复晴帆舫的小厨房。”
这更是意外之喜了,原本郦轻裘心中的期望是舍小保大,拼着被贺氏看轻,能和娉姐儿重归于好,贺氏的事情就此揭过。毕竟事情分轻重缓急,美人也有心头所好、出身高低之分,娉姐儿无论是美貌还是家境,都是贺氏无法相提并论的,舍小取大,也是人之常情么!
谁料娉姐儿主动向自己低头,还对自己提的要求全盘接受,如此既不必忧心娇妻恼了,又能在美妾跟前展示一家之主的气势与豪情,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竟能落在自己头上?
郦轻裘觉得通身舒泰,忙不迭地称赞起娉姐儿来,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温柔体贴,奉承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洒。
娉姐儿似笑非笑地受了他的夸赞,等他差不多词穷了,忽地杀了一记回马枪:“只是,姑爷如此行事,在别的妾室跟前,倒是不好交待了。若她们都效法起来,先装个病,再求个情,姑爷是个慈悲人,美人求恳,无有不从的,却叫妾身好生为难呢。”她这话虽是抱怨,但语气极为绵软,与昨夜冷冰冰硬邦邦的模样判若两人。郦轻裘便笑吟吟地问道:“夫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见他入彀,娉姐儿脸上的笑意便真实了几分:“主意是有,只是不知道算不算高明:妾身思量着,贺氏得此殊遇,须得低调隐秘一些,得了里子实惠,也就别计较面子上的虚荣了。对外呢,妾身只说贺氏病得沉重,特意免了请安,又配个小厨房便于熬药养病。姑爷你也要一碗水端得平些,这些日子要少入晴帆舫探视为妙,免得她们打翻了醋坛子,到妾身跟前吵嚷。”
如果让妾室们知道贺氏是因为装病撒娇而应有尽有,肯定要闹将起来。但若她们得知贺氏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才得到垂怜,原本的嫉妒也就只剩下同情了。
这样似乎说得过去,只是贺氏装病的技巧并不高明,为人也并不低调,反而因为微贱的出身,格外心高气傲,如何能说服众人相信她是真的病了呢?
郦轻裘虽然不太聪明,却也产生了这样合理的疑惑,但见到娉姐儿美丽温柔的小脸,他又如何说得出半句质疑的话来?自然是满口称是,任由娉姐儿行事了。
娉姐儿见他果然如自己料想的那般好糊弄,不由大喜,当即叫泉水进来吩咐了一篇话,又向郦轻裘解释道:“我让丫鬟跑一趟晴帆舫,让贺氏早些知道消息,让她好生欢喜一番,知道姑爷对她的看重。”
郦轻裘早就对娉姐儿的心高气傲有了深刻的了解,如今见她一反常态,竟将他的面子置于她自己的尊严之上。虽然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丝警醒让他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娉姐儿的柔顺带给他的征服欲的满足,还是占满了他整个心房,将那一丝警惕淹没无踪了。
仗着武官的好体力和天生人高腿长、手臂有力的优势,郦轻裘忽地一把将娉姐儿抱了起来,不顾她的惊呼和丫鬟们吃吃的笑声,就这么一路从西次间抱到了东稍间的卧室。红鸾帐被一条肌肉分明的手臂略显粗鲁地拢上,带起的风将仙鹤梳翎错金烛台上的火苗拂得摇曳不已,帐子里很快传出青年男子畅快的笑声。
娉姐儿掐住郦轻裘光滑的脊背,配合着他的动作,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别的地方。
贺氏,我且许你得意一晚上,须知道这便是你最后能得意的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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