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娉姐儿与郦轻裘就收拾齐整了,备了几样表礼,登门拜访谢载盛、顾湘灵夫妇。
因着还在正月里,众人都打扮得十分喜气,顾湘灵身着茜红色卍字不断头的妆花褙子,配着银红团花挑绣的月华裙,头上斜斜簪一支虎眼石玲珑发钗,耳上饰以猫儿眼的金珠耳坠,除此以外并无其余的装饰。看着并不繁复,清雅之余,又是十足的贵气,以她做事一拍数响的风格来看,多半既存了夸耀富贵的心思,又想彰显出自家的品位。
顾氏单论容貌,不过秀雅,可精心打扮起来,虎眼石与猫儿眼的首饰衬得她一双明眸愈发清亮,倒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若眼前人不是顾氏,而是谢握瑜或者别的姐妹,娉姐儿多半是要真心夸赞一番的,可顾氏为人颇多可厌之处,娉姐儿也懒得去夸她,只在她笑着迎上前的时候寒暄了几句。
较之顾氏的妆扮,谢载盛就显得随意多了,他穿着家常的海水纹玄色道袍,长发用一枚碧玉簪挽起,虽也梳成小髻,却并未使用发网,几缕未曾束好的碎发垂落,就显得有几分凌乱,又让人觉得洒脱,行止之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意味。
因着两家是亲戚,又都各自成家立业,便没有避嫌,也不必分了男女在前院待客,而是在顾氏的接引之下一路穿花拂柳,往花园里去了。两对夫妻两两并肩而行,娉姐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顾氏说话,一面不由自主地打量谢载盛。
几年的光阴让他平添了几分陌生,虽在正月里,他脸上却没什么喜气,满脸写着无聊,只在目光与娉姐儿对上的那一瞬间,短暂地流露出种种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
然而一瞬之后,彼此又都复归于平静了。
郦轻裘倒是颇为自得,装作打量着谢家花园的景色,两只眼睛一溜一溜,不动声色地往顾氏所在之处窥视,又时不时分神注视娉姐儿,生怕她瞧见自己的这些眼底官司。
谢载盛上承父母溺爱,下有岳丈扶持,本人又确实有几分聪明,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不提,在打理家中外务上也有所长,故而为官不过数载,已经攒下好大一份家私,谢家的花园也是尽善尽美,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众人行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尚未抵达设宴之所,顾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回眸向娉姐儿歉意一笑:“妹妹可曾累着了?我们家园子大,本来很该备了软轿请妹妹坐的,又想到妹妹是头一次逛我们家的园子,里头许多景致,坐在轿子里瞧着就没趣味了。总是嫂子的一点附庸风雅之心,倒累了妹妹、妹夫了。”娉姐儿摆手道:“嫂嫂多虑了,妹妹倒也不算娇怯,这点路还是行得的。家里同尘湖心有个小岛,四边不靠旱路的,我游湖的时候还曾抢过船娘的竹篙,扳了几程呢。”
四九城里的住户非富即贵,可细论起来,家里豪富到能圈个湖进去,也不多见了。又或者有“指池为湖”的嫌疑,可这池子里的旱地容得下一处院落,那也确实不能说是小了。
在座诸人,除了郦轻裘,个个都是聪明人,听话听音。顾氏原本的话里确实存了几分夸耀富贵的意思,听罢娉姐儿的话,一时没了着落,不免微微露出几分窘迫来。谢载盛“啧”了一声,冲娉姐儿笑道:“长大了还是这样淘气。”
这话非但大见熟稔,还有一种外人难以融入其中的亲密之感,娉姐儿听了不大自在,可若认真反驳计较,非但坐实了“淘气”,也很没有意思,只能一笑收住。
唯有郦轻裘没心没肺,哈哈大笑:“夫人青春年少,淘气些也是有的。”又冲娉姐儿笑道,“夏日、秋日里倒也罢了,如今到了冬日,湖水里结了浮冰,你还撑舡不撑了?”娉姐儿佯作娇羞,躲开了郦轻裘刮她鼻梁的手,又嗔道:“当着表哥表嫂的面,你也放尊重些。”
这四人行原本是顾氏与谢载盛并肩走在前面为客人们引路,以示尊重,可走着走着,谢载盛不知不觉与顾氏错开了距离,又接着几番同郦轻裘说话,渐渐变为与娉姐儿夫妻并肩而行。后来又一路上弄花逗草,缀到了队伍的尾端。
方才郦轻裘的小动作与娉姐儿的反应就都落到了谢载盛眼底,他眼中火光一闪,懒洋洋地笑道:“看表妹与表妹夫如此琴瑟和鸣,我这个作兄长的,真是欣慰。”
娉姐儿闻言,把眼一横,正欲呛他两句,只听谢载盛又冲郦轻裘笑道:“不瞒妹夫说,我殷家的表姐妹几个,大表姐与三表妹都是极温和知礼的,唯有这二表妹最最刁蛮任性,妹夫生受了这河东狮子,也真是为难你了。”
郦轻裘畅快地笑起来:“济之实在是幽默风趣!”
娉姐儿再也忍不住了,呛道:“表哥真不愧是表哥,关心我们表妹、表妹夫,竟一似同姓的至亲兄长一般。只是表哥对我下的考语,我却不敢胡乱领受。从前在闺中的时候,至亲的大哥哥只有赞我懂礼知机的时候,倒也不曾听哪位长辈说我刁蛮任性了。表哥可别是糊涂了,误将对自己的评价失口按到了我的头上。”
娉姐儿向来自诩口齿伶俐,在口舌之争上轻易不愿饶人的,说出这一席话后,又立刻戒备着,等谢载盛说出驳斥之语,就立刻措辞与之争辩。谁知谢载盛竟似真的改了性子,但笑不语,脸上的神情分明意态闲适,眼中那一点微芒却显得意味深长。
娉姐儿不由一愣,怔忪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来,两人之间的氛围不知不觉回到了小时候一见面就吵嘴的模式。
就好像……少年时期的那些欢喜与心动、尴尬与苦涩都不曾存在似的。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与顾氏离得远了,顾氏也没有生气,笑吟吟地住了脚等他们,等娉姐儿等人后知后觉地赶上来,顾氏才指了园中的景色笑道:“这一处名唤‘繁葩阴’,春夏之交紫藤如瀑,再美不过,可惜冬日里却没什么看头。我原说了应该再种植一些四季的花卉,这样春夏秋冬都有景色可以赏玩,济之却偏生不肯,说什么别的花妨了这一挂紫瀑,显得俗了。”
郦轻裘听见顾氏开口,忙不迭地搭话道:“繁葩阴?这名字好生拗口。”顾氏但笑不语,谢载盛脸上的鄙夷一闪而过,却难得没有出口嘲讽。娉姐儿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为郦轻裘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给他讲解道:“这个名字典出王世贞的咏物诗,里头有一句‘窈窕繁葩灼暮阴’——我早跟你说了每日饭罢的空闲功夫就多看些书,你呢,就知道吃酒,看表哥表嫂笑话你呢。”
虽然娉姐儿是真心感到恼怒难堪,可她模样生得俏丽,声音又甜脆,分明是土生土长的北直隶人口,口音却比南直隶还更绵软些。郦轻裘听了,只觉得浑身受用,连忙点头不迭:“夫人说得极是,都是为夫不好,往后还请夫人多教我些学问呢。”
顾氏笑着揭过这一节,冲娉姐儿道:“我记得宁国公府西府的园子里,好似也有一处看紫藤花的所在。”
娉姐儿以为顾氏意在将她从难堪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心中着实感激,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呢,我们园子里有个看花亭,所看之花不是别个,正是紫藤。说起来,亭子的楹联上写着的也是王先生咏物诗的一句呢。”
“裁霞缀绮光相乱,蔓雨萦烟态转深。”娉姐儿信口吟哦着,却不期与顾氏异口同声。她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险些忘了嫂嫂也是多次逛过我们西府的园子的,也难为嫂嫂记性好,连亭子上的楹联都记得。”
顾氏笑道:“我的记性却也平常,唯独这些诗词歌赋上的东西,或许是因着自小父亲言传身教,倒是记得更真切一些。”
好罢,原还以为她是有心解围,如今看来,却是为了卖弄她诗词上的学问。娉姐儿顿觉无趣,若非此时在客中,她几乎要翻白眼了。
只听顾氏又笑道:“说来也巧,我们家除了繁葩阴与贵府的看花亭有异曲同工之妙,园子里还有几处景致,或是布局,或是典故,也与宁国公府西边园子有几分相似呢。”
娉姐儿道:“这有什么,细论起来,这些世家名园、亭台楼阁也都无味得很,除了乐浪公府、驸马杨府等少数几家刻意仿了南边的园林,余下的不都是北边风光?连花草树木也是一般,不过是春夏秋冬四季,拣着北地能活、又生得蓊郁些的,东边种一丛,西边栽几棵,逛得多了,也就是大同小异。”
她说得兴起,一时收不住口,又继续道:“就连名字,也都千篇一律,更不必提楹联匾额了。就说我们郦家,什么院、楼、阁、堂、斋、浦、洲、馆、台的,都是些俗套字眼,如此说来,倒是表哥这个繁葩阴颇有标新立异的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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