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七想八想,不觉添了几分睡意,不知何时竟朦胧过去。待得午睡醒来,便觉得神完气足,一扫游园时的疲惫。她坐起身来,见床边挂着一个小巧的铃铛,知是使唤下人所用,便轻轻晃了晃,未久,果见几个训练有素的垂髫小鬟捧了银匜、巾帕等物过来,服侍她净面匀脸,又请她坐在拣妆前,重新替她挽了发髻。梳头的间隙,又有丫鬟捧了清茶、点心进来。
等娉姐儿打扮停当,顾氏也迎了上来,亲切地问道:“妹妹睡得可好?招待不周,还望海涵了。”娉姐儿忙笑道:“嫂嫂这话真是折煞我了,处处用心,再无一处不满意的。”顾氏笑着,亲热地挽着她的手,又告诉她:“方才妹妹歇中觉的时候,济之和妹夫去比试棍棒了。”
娉姐儿闻言,不由产生兴趣,饶有兴致地问道:“嫂嫂可要一同去瞧瞧?”顾氏的笑容一僵,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可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况且刀剑无眼,倘若哪一位一时失了手,伤着了怎么办?”她本来还想说些“女儿家贞静为要,妹妹千金玉体,岂可冒险围观,以致损伤之患”之类的道理,可她平日里善识眉高眼低,见娉姐儿神色不以为然,便收住不说,只改口道:“此时他们多半比试完了,方才见小幺儿抬了水去,只怕出了一身汗,在沐浴更衣呢。”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冲二人施礼,然后向娉姐儿道:“表姑娘,我们爷请您到花房说话呢。”
顾氏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强笑道:“济之还是这个样子,总是不拘小节。”
自来官客堂客泾渭分明,有请有宴,总是分席招待,秋毫无犯。若是亲戚或是通家之好,可以不必避讳,却也没有表哥单独招待表妹的道理。更不必说谢载盛与娉姐儿之间并无直接的血缘关系,这样大剌剌地将她接过去单独说话,总是不太合适。
娉姐儿倒是并未觉得不妥,起身就走:“正要过去找我们姑爷呢。”她行事光风霁月,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谢载盛与郦轻裘是在一处的,倒显得顾氏疑心病重。
顾氏一面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一面又由不得自己不去多虑,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跟了上去:“既如此,可巧我也要到前边去,不若我与妹妹同去罢。”
姑嫂二人便相携往花房去了。花房就在谢载盛的书房隔壁,书房又设在前院,二人行了一会儿才抵达,小轩窗内只有谢载盛一人以茶相候,见到娉姐儿,他眼底才积蓄起一层薄薄的笑意,看见顾氏在边上跟着,复又蹙眉。只是这一点不悦很快从他脸上消散,只微微点头同二人打过招呼,就指着书房的方向道:“妹夫洗过澡觉得困倦,我就请他在书房小憩片刻,你倒是不便进去。”这最末一句是冲着顾氏说的,顾氏笑了笑:“无妨,我在花房里同你们吃茶说话,也是一样的。”
谢载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不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弃:“有些话却是你听不得的。”见顾氏愕然,怔在原地不动,他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是官场的事,事关表妹的母家,你也要在边上听么?”
顾氏回过神来,羞惭无地,忙道:“是妾身莽撞了。”便扶着丫鬟要离开,谢载盛又啧了一声,指着顾氏的丫鬟道:“你留下来侍奉茶水。”顾氏又是无措地顿在原地,闪了娉姐儿一眼,似乎以眼神向她求助,娉姐儿却闹不明白这对夫妻在打什么哑谜,也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瞧着。
顾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放心与感激,轻轻推了推丫鬟示意她遵从谢载盛的命令,然后自己离开了。
谢载盛指了花房门口,叫那丫鬟站着,自己领着娉姐儿进了花房。这是一间暖房,四围嵌着大块的西洋玻璃,既透明又敞亮,还拢住了室内的暖气,更兼着里头培植了不少奇花异草,步入其中,真如踏入春天一般。
娉姐儿搓了搓手指,感受着指尖的一点暖意,又环顾四周,打量着里头的装饰,渐渐明白了方才谢载盛夫妇的眼底官司。
顾氏踌躇不去,分明是忧心谢载盛与娉姐儿单独相处,闹出什么瓜田李下的事情来。可谢载盛却说有私话不便说给顾氏知道,事关宁国公府,顾氏只能避开。然而私话的地点选在四围嵌着大块玻璃的暖房,里头的人一举一动,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隔壁书房里又睡着娉姐儿的丈夫,如此这番对话就显得光明磊落,这对表兄妹之间也并无半分狎昵。
谢载盛见顾氏尚未领悟他的用心,又干脆指了顾氏的贴身丫鬟站在外头,充当顾氏的眼线,监视他们在花房的举动,既是随侍顾氏的贴身大丫鬟,被收买向顾氏撒谎的可能性自然就很低了,如此算是他这个做丈夫的给妻子的一重承诺:我清白得很,叫你的丫鬟看着,你当可放心了。
想明白这一节,娉姐儿眼中不由露出几分促狭的笑意:“想不到嫂嫂看着这样贤淑,吃起飞醋来也是有趣得紧。”
谈到顾氏,谢载盛眼中殊无笑意,轻轻地哼了一声,抱臂靠在暖房里的白云石桌子上:“她?鼠目寸光,成日家只会待在后宅玩那些个妇人心术,整日疑神疑鬼,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哪个小丫鬟同我说了两句话,她也要百般盘问,甚至连替我整理文书的姑姑——已经成了亲的、三十好几的姑姑,她也要怀疑!”他伸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也算是大家闺秀了,眼界就这么一点子大,说句井底之蛙也不为过了。”
娉姐儿笑道:“还不是你不懂得怜香惜玉,成日家不理会人家,人家可不就忧心忡忡,只能百般琢磨你的行止、设法讨你欢心了?”
谢载盛的眼如鹰隼一般盯住了她:“你怎么知道我不理会她?”
经年官场历练,他的眼神比少年时期更为炽热,也更为犀利,被这双眼睛盯住,娉姐儿只觉得反应都慢了一拍,却并不觉得温暖,只感到灼烫,恨不得立刻跳开,逃得远远地才好。
也正是这种进犯的眼神挤占了思考的余地,娉姐儿一时不察,失口将与鬓云的推测说了出来:“我听说你成婚这许多年,膝下一直无子,就猜测……”
“我膝下无子,嗯……的确如此,只是这几年我外放远行,你又是从何处‘听说’我的消息?我膝下无子,你又道是为何?”谢载盛的声音里那一点熟惯的笑意又渐渐地回来了,他似乎很享受娉姐儿的窘迫,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
娉姐儿却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她拒绝回答这带着些许暧昧的问题,兀自开了个新的话题:“你方才说事关殷家的官场上的事,究竟是什么?”
谢载盛扬起一边的眉毛,好整以暇道:“怎么?不喜欢谈我的事情?分明是你先提起的话头,如今骤然换话题的人也是你。都已经是为人妻子的少妇了,怎的还似小时候那般任性?”
他话里已经带着一点熟惯的调笑意味,只是这一点调笑从前为他的张扬睥睨所包裹,格外带着瞧不起人似的的轻蔑,如今却又不同。这点子调笑外头裹挟的是一个身心成熟的成年男子轻轻的调侃、细细的怀念和淡淡的惆怅,仿佛裹着桂花糖汁的细腻芋头,一口咬下去满是馥郁的甜,慢慢地嚼透咽下了,才缓缓地回味出喉头的噎与粘。
娉姐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话语的主导权再次为谢载盛所掠夺:“说到此处,殷宜娉,我问你:你怎的自甘……你怎么嫁去了郦家?”
若他一开始问的就是“你怎么嫁去了郦家”,娉姐儿想必能武装出足够平静的姿态,既认命又漠然地答一句“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谢载盛口无遮拦的“自甘”二字,无疑深深刺痛了娉姐儿。
自甘后面接的是什么话?堕落?下贱?总之不是什么好词儿。尽管谢载盛及时收住口,换了相对温和的措辞,可他话中的鄙夷与轻蔑,还是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涌向了娉姐儿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然而于谢载盛而言,看不起郦轻裘是真的,对着娉姐儿,却没有多少看不起的意思,他自以为话里多的是困惑和同情,殊不知即使仅仅是困惑和同情,对娉姐儿的伤害也已经够大了。
娉姐儿气得胸脯不住起伏,深吸一口气,多少伤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可心里又觉得没意思起来:论词锋,谁能锋锐得过谢载盛呢?打嘴仗,说些含而不露、讽而不俗的话,自己说不过他;沦落到泼皮破落户一般极尽粗鄙之能事,开口相骂,又做不到这般地步。如此无谓的争吵,赢了也未能有一时的痛快,输了更给自己添堵,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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