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有一瞬间的错愕,旋即笑道:“罢了罢了,你要当陈世美,我可不是什么公主娘娘。你如今虽然自以为站稳了脚跟,可若得罪了顾家,仕途上顺不顺利就很难说了。没得为了姻缘二字毁弃自己的仕途。”
谢载盛嘴唇翕动,才要说话,娉姐儿又以手势制止了他。她诚恳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还带着微微的感激:“说实话,表哥,我真的很谢谢你。独自背负着这样……沉重又不堪的秘密,”她胡乱比划了一下,“我真的已经忍耐太久了。对着家里人,我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对着亲戚朋友们,又怕家丑外扬。今日也不知怎的,居然对你说了——你知道的,从小到大,我们一直不算和睦,我也未曾想你能充当这样好的一位看官听众,更没想到你愿意为了安慰我,给出这样一个并不坚实却足够郑重的承诺。”
虽然娉姐儿制止谢载盛说话,可他又岂会被她区区一个手势制止呢?听到此处,他再也忍耐不住,抢话道:“你尚且没有拭目以待,又如何能评判我的承诺并不坚实?娉姐儿,你是还在怪我当年没有和父亲母亲反抗到底,没能不顾一切向殷家求娶你吗?我方才说我不再被父权压得无力反抗,真的不是说说而已。为官数年,我渐渐脱离了谢家和顾家的掌控,结交了一些只欣赏我的为人,并不在乎我出身的朋友,也有一些和我互利互惠的强援。若我真的不顾一切要同你在一起,谢家算什么?顾家又算什么?哪怕是为太后羽翼所笼罩的殷家,我也不是碰不起!”
娉姐儿柔婉地叹息:“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罢了。我如今已为人妇,回首前尘往事,几回都觉得如在梦中。曾经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我确实怨过你,怨过你母亲,怪你的承诺如同风中砂砾,无以为基;怪你母亲有眼无珠,看不上我。可如今的我渐渐觉得,你母亲才是对的。表哥,我们的性情都很张扬锋锐,志同道合的时候,我们或许也会投契,会成为一对很有共同语言的友伴;可是当我们产生分歧的时候呢?我们都桀骜刚强、自视甚高,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最好的,最正确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时候都时常争吵,更何况成婚之后是要长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无数微小却足够消耗热情的争吵,会一点点磨折我们之间那一点子本来就未必深厚的感情。更何况如果我们相爱的前提是拆散两个原有的家庭,得不到父母亲人的支持和祝福,甚至得不到世情伦理的认可,这样的婚姻,仅仅凭借一点并不坚实的爱意,又能够维系多久呢?”
她垂下眼睛,适时地露出一点哀伤:“更何况,郦轻裘且不去说他了,顾氏原也是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你的,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我们的想望要以伤害无辜之人为代价,那这样的想望,倒不如一辈子实现不了的为好。”
“我如今也算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不怕表哥笑话,膝下三个庶女,也都并不是些省油的灯。其中的大女儿更是如此,不但跋扈愚蠢,还很爱欺凌身上有着同源之血的妹妹们,说起来,竟和从前的我很有几分相似。我成日对着她,时常觉得头大如斗。这才惊觉当年谢太太看我,或许正如今日的我看我们家大姑娘一样。这样的女子,谁又会放心她成为自己的媳妇,和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过一辈子呢?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谢太太为你打算的一番苦心,你也莫要一再辜负了。”
饶是谢载盛伶牙俐齿,一时竟也无言以对。他或许擅长面对娉姐儿的愤怒、娉姐儿的急躁、娉姐儿的窘迫、娉姐儿的羞恼,可唯独是娉姐儿的诚恳、娉姐儿的反省、娉姐儿的自嘲,让他不知所措,让他心生怜惜,让他……无能为力。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也沉郁下来,带着几分哽咽,几分伤痛,几分语无伦次:“你……我……可是如今、如今……”最终,这无序的呢喃化作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一句重之愈重的埋怨:“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是有情意的,却为何命运弄人至此,使你我不得成其眷属?”
“情意?”娉姐儿忽地释然一笑,“情意也未必存在啊,表哥。你可还记得崇文十一年上元佳节,你同我坦诚的,你也曾对婷姐儿起了同样的心思,只是几经辗转之后,才意识到更中意的是我?表哥也请休要怪我说话刻薄——由此可见,这所谓情意,本来就是见色起意,然后再饰以种种美好的托词罢了。倘若顾家的嫂嫂美貌较之我殷氏姊妹更甚,是否表哥也不会如此念念不忘过去的事情?再请问表哥一句,时至今日,表哥你也好,我和婷姐儿姊妹也罢,都已经各自成婚,缘何你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我?也莫说那些情深难忘的酸话了,要我来说,不过是婷姐儿婚姻幸福美满,而你我各有各的不如意,所以才会忍不住设想着,当年那条阴差阳错有缘无分,导致未曾踏足的道路,是不是就会比眼前已经走的路更堪为坦途呢?”
“至于我,”不待谢载盛反驳,她又继续道,“我承认,从前因为表哥不同于一干须眉浊物,傲然于郎君之流,我确实对表哥有几分另眼相看。只是这另眼相看,说到底不过是新鲜劲儿,未必是儿女之情。又因为谢家世伯母的嫌弃,让我格外的耿耿于怀,或许正因为不可得,所以愈发将它想得好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么。前尘往事,如今我已经不再记得,也请表哥不必再记得了。”
最末一句,她说得轻若叹息。
谢载盛的声音却反而大了起来,他似乎带了几分怒气,又在竭力压制着,那双火一般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她,仿佛试图通过眼神的交接,将他的愤怒、他的不甘都传达到她的心里:“你一句话就否定了我们的过去……甚至否定了我的感情、连同你自己的感情?我明确地告诉你,殷宜娉,我谢济之想要什么,喜爱什么,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我想要得到的,自会拼了命去争取;我今日得不到的,我积蓄了力量,明日也要得到!至于你,殷宜娉,我没想到你的喜欢如此廉价,一时的新鲜劲儿?有几分另眼相看?仅仅是如此而已?又或者你是一心想要打消我的念头,才不惜如此自轻自贱,否定自己最真实的感情?你在顾虑什么,又在畏惧些什么?”
谢载盛就是这样可怕,这个如同野兽般生机勃勃的少年,不,男人,他的直觉也像野兽般准得可怕。
娉姐儿有一种避无可避,被人看透心思的**般的羞耻感,她倔强地别过头,拒绝与谢载盛对视:“我在顾虑什么、畏惧什么,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总之你我之间的事情,早在上元的时候就同你说清楚了,不记得、不提起,对你我才是最好的!”
“担心伤害无辜的顾湘灵、担心得不到亲戚的支持、得不到舆论世情的认可?就因为这样?”谢载盛的总结很精辟,他的惊讶也很鲜明,仿佛纳闷于娉姐儿竟然会为这样虚无缥缈而又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泥足不前。
若是从前的娉姐儿,或许又会为他话中那一点微小的瞧不起而愤怒跳脚,可是如今的她渐渐学会了换位思考,试着从谢载盛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困惑。
因此她只是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就解释道:“表哥,你或许理解不了我的顾虑,但也请你不要轻视或者无视我的烦恼。你是个男人,你的天地很广阔,家人的反对、世人的不解、一个女流之辈的不甘,对你来说或许没什么。可我呢,我是个妇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礼教束缚着,不说动辄得咎,也是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足以被唾沫星子淹死。表哥请回想一下跟我有关的种种流言蜚语呢?我娘发卖了万姨娘的爹娘,我要被人指指点点;婷姐儿先于我出嫁,我要被人指指点点;我年纪老大了依旧待字闺中,我又要被人指指点点;我最后下嫁郦家,结果还是被人指指点点。试问这几件事情里头,有几件是出自我本人的意愿?不过是父母亲长的决定,到最后背负流言的人都是我。而这些流言,于表哥而言,或许没什么,可是于我,却实实在在造成损害了。我婚事不顺、名声不佳,固然有我自己为人处世不妥当的地方,可最主要的原因,不还是这几次三番的‘被人指指点点’么?”
“不是我做的事情尚且若此,倘若我为了与表哥厮守,谋杀亲夫或者和离再嫁,伤害了顾氏,从今往后我将面对些什么?到时候纵然夫妻情深情投意合,除了婚姻,我还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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