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在位时,读书人运交华盖,被朝争牵连,被官吏欺压,被邻人举告,破家灭族者所在多有。那些传世收藏的宋椠元刊、秘笈精抄,幸尚未没入官府(其实私吞者十之七八)、付之焚如,便赶紧称斤论两地变卖出去。焚琴煮鹤,无过于是,却就此成就了书贩蔡同的一段传奇。
蔡同本是屡试不第的秀才,在官府抄没前已变卖完祖产。家徒四壁,反而得到长官们的青睐。彼时朝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蔡同被指派去搜查当地几乎每一位读书人的书房,勘问他们在诗文、书信中有无“谤讪君上、讥切时事之言”,因利乘便,得以低价收购大量珍本古籍。他将生意从长安万年桥上的地摊做到四牌楼街口面开三间的三径书社,直至四年前因病去世,书社由其长子蔡山继承。蔡山极精明一人,十六岁中举后弃学从商,频出没于官绅勋戚的席间,胸中一本《古书经眼录》,几乎知晓每一部古书的作者、卷数、版本、流传。书社本该在他的经营下蒸蒸日上,可惜天不假年,蔡山不久身染沉疴,追随先父而去,接手书社的是他的胞弟蔡海。那是个纨绔子弟,读书不成,经商也不内行,一面是供应自己生活、享乐的巨大开销,一面是遭受铺里伙计的背叛和欺诈,崽卖爷田,原本的三开间门面很快只剩下半爿。三径就荒,架上的奇货百不存一,最显眼处陈列着时文小说与日用类书,品相低劣,几同贱卖废纸,又因要与别家书铺竞争买主,售价一压再压,盈利并不可观。好在祖师爷也知圣贤之言不能温饱,早为后辈们留下一条谋食之路:入夜上门板,要在门间留一条缝隙,有缘者自会推门而入,一手交钱,一手取货,来去悄无声息。这样一笔利润虽薄,销量却多,一夜下来,便能有不少进项——
换作以往,蔡同和蔡山绝不会售卖这种藏在篑底,只堪雪夜闭门展读的**。这些书不是讥议时政、语涉违碍,便是诲淫诲盗、俚鄙荒唐,虽登朝廷之禁目,却广受书生与市民喜爱。这一夜,薛简推开三径书社的铺门,“蔡先生,之前托您访的《剪灯》二种,不知可曾遇着?”
“前几日在下亲出潼关,也不知托了多少掌柜,拜过多少藏家,才将它们一卷卷收齐,”蔡海一面自表功劳,一面从柜台里取出一块包袱,“都已经修补好了,您验验看。”
薛简打开包袱,取出两函古书。蔡海将灯草油灯移至近前,看清对方翻动册页时渐渐蹙起的眉间,“这函《剪灯新话》,却不是永乐年间的初刻本?”
《剪灯新话》多录幽冥志怪之事,作者瞿佑,元宣易代时人。永乐年间,官员李昌祺仿之而作《剪灯余话》,因卷入朝堂斗争,政敌以“猥亵怪乱之语,荡人志意”之名,将两本书先后禁毁——因政治目的而下达的官方禁令,执行力度要远胜于暗处流通的风月之书。薛简、江霖都是世宦之后,怎可能不知其中道理。蔡海抱定“他们只为压价”的主意,耐着性子解释道,“初刻本早已禁毁,在下辗转所得,只有正德六年杨氏清江堂本——薛先生再看,宣德八年旴江张光启版《剪灯余话》,这正是于史有载的最早刊本!”
“之前说好的十元成交,钱钞各半。可是《剪灯新话》的版本不尽如人意,我只能给你六元。”
“薛先生,您这便有些无理取闹了。初版《新话》早已绝迹,我也不是观音菩萨,哪里能凭空变出一套来?八元,钱钞各半,实在不能再让了——”
正说话间,一条蜿蜒的火蛇倏然转过路口,自门缝直向二人射来。为首的金吾卫校尉李珩一脚踢开门板,大声喝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不等蔡海答话,他径自走到柜台前,夺过《剪灯新话》中的一卷,从开头翻到末尾。虽然没发现任何异样,李珩气势不减,“半夜买书,必有猫腻!来人,把柜台里里外外都搜一遍!”
不消一会,深沟高垒似的柜台上已堆起数摞艳书,浮签上写着《如意君传》《浓情快史》《宜春香质》……随手一翻便是满纸烟霞。还有几本册页,又厚又硬,尺幅尤大,被单独摆在一旁。李珩怒气冲冲地打开一本,又像指尖被灼伤似地飞快合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书中的秘戏图把他羞得满脸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李珩一面急促地敲打台面,一面用更加尖锐的声音训斥道,“蔡掌柜,我平素也敬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合该知书明理,怎能偷□□词艳画,蛊惑人心!天子屡下谕旨,对此等书籍刊物严查禁绝,尔父兄世居长安,知法犯法,实在可恶!快去后院拿些换洗衣物,跟我牢里走一趟!”
“小人一时财迷心窍,犯下这等蠢事。还请官爷念在我是初犯,饶在下一遭,”蔡掌柜打开柜台中的暗格,抽出两张五元的钱钞,犹豫片刻,又放回一张。他挤出谄媚的笑容,不甚熟练地行贿道,“些许贽敬,请官爷们喝酒!”
今夜金吾卫全员出动,专剿京城夜间非法行商。江霖安排李珩排查书商、酒楼,却让同为校尉的邹绪巡缉城南鬼市——这是动荡年代起人们自发组织的秘密集市,从半夜开到天亮,盗贼、贪官在这里销赃,潦倒高门的子弟也在这里变卖珍藏。邹绪前往稽查,只怕既鼓了荷囊,又得了把柄。反观李珩,他奉命查访酒楼,可是敢做赌博、风月生意的,背后靠山全不是他能奈何的来头。书铺小本买卖,油水微薄,就算私售**,从民之所欲,追究起来也只怕是吃力不讨好。权非施行,不能见其轻重。李珩以为长官偏私,正自不满,又见书商蔡海明目张胆地将所献钱钞放回一半,心中怒火更盛,遂有意刁难道,“深更半夜,正经书生都在家中挑灯苦读,谁会光顾你的书社?看你鬼鬼祟祟的样子,怕不是在暗里□□——小武,仔细搜查这座铺面,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若由他们栽赃,可不知会搜出什么来。蔡海实非成事之人,一经恫吓,登时变得面色煞白,“后院都是老弱妇孺,怎受得此番惊扰!”他赶紧将抽屉中的钱钞一股脑儿堆在台上,“店中只有这点现钱,还请官爷先行笑纳,如若不够,在下愿立欠书,保准尽快补足缺额。恳求诸位看在中书令连公的面上,放小人和家眷一条生路! ”
“你当自己何等人物,还敢攀扯相爷?”
“我,我……”蔡海咬紧牙腮,将脸颊憋得通红,踟蹰片刻,终于把心一横,“事涉武帝,小人不敢妄言,只烦请官爷禀告连公,先父诨号‘黄雀’便是!”
若换做旁人,或许只当蔡海在胡言乱语,东风射马耳,丝毫不值一哂,即或稍作介怀,天明之后禀于长官,自有他人代为挂虑。然而李珩既非前者,也非后者,他的父亲与连瑬是沙场上过命的挚交。连瑬回到长安后心念旧恩,第一时间便将李珩兄弟调入京师,安排进专司宫禁与京师治安的金吾卫。李珩长于边关,生性豪迈,不解都中老少都耿耿于怀的品秩尊卑。他只将一国之相看作曾经常到家中做客的伯父,一听蔡海之事与连瑬有关,恨不得立刻去寻答案——何况对于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此际尚不为晚。
连瑬刚巧尚未就寝。他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哄睡了小女儿连笙,此时正和夫人在房中喝茶聊天。岁之将暮,有如赴壑之蛇,可叹去势一何速也,任尔奋力系尾,终不能阻其一瞬。连瑬已逾半百,面对光阴之流逝,已难如年少从容,“燃灯续昼,为欢几时?”他在灯下打量娇妻,笑容中堆满无奈,“努力尽今夕而已。”
周夫人在世间生活的时日尚浅,从前忙于家计,疏于读书,便少了几分伤春悲秋的感怀,“我也最怕过冬,天气一冷,你的那些老毛病总免不了要犯上几回。肺热咳喘倒还容易调养,就怕年底酒宴太多,一场接一场的,又把你的胃给喝坏了。”
“一年忙到头,难得数日相聚,怎么能扫亲友、同僚们的兴啊!”
“就不能说在喝药调养,少沾些酒吗?”
“我又不是荪哥儿,心里还能没个轻重?好了,不用为我操心,”连瑬笑着摆摆手,“观近日朝论风向,天子多半已被江霖说动,打算北境用兵。迢儿回京之事,我想不急,等将来立下战功——”
门外管家的声音打断了夫妻间的谈话,“老爷,李二公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
蔡海三四十岁光景,身形奇瘦,背脊托不住脑袋似的佝偻着。连瑬望向那张因长年纵情声色而被病气笼罩的青脸,恨铁不成钢地甩去一记耳光。落进掌心的汗水黏腻而冰凉,催起心头一阵鄙厌,涌到嘴边的指责随着口水咽下,竟生生鲠在喉间,“你……”
蔡海却道自己已然得救,跪在恩公脚边,咧着嘴又哭又笑。“回去后管好嘴巴,再有风声传进本官耳朵,你可以试试下场!”连瑬转向李珩,言语之中余威尚存,“薛简也一并带来了?”
“没有。稽查**一事上买卖有别,小侄训斥了薛公子几句,便放他回去了,”李珩第一次见到连瑬发火的样子,虽知与蔡海和薛简背后的江霖相比,自己不必负“激怒宰相”的主要责任。然而到底是他将此事带到连瑬面前,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小侄深夜叨扰,实属冒昧,万望伯父海涵!”
明知内有隐情却没有刨根究底,入京四年,小子到底还是有些长进。连瑬面色放缓,待蔡海卑躬胁肩离开,方开口道,“既能敏锐发现问题,又能及时告知于我,李珩,你做的很好,”他在沉默中盘算一阵,继续嘱咐道,“不过此事牵连甚广,眼下你不要问,也不要外传——明日上值,替我捎封信给江霖,三日后腊八,我将在府中宴请同僚,倘若得暇,还望他务必赏光。”
京兆府积压了太多卷宗。先时政局翻覆,百官更番如走马,他们自保尚且不顾,对待实务便只有敷衍塞责。这几年情势略微安定,然而荒唐的年月里已埋藏太多的罪恶与冤屈,并非所有人都有挖掘的勇气——民众不是完全活在现实中的,生存的本能包括幻想和遗忘。倘若执意揭开那些剜心割肉后留下的伤疤,要教他们如何再说服自己,忍受目下的苦难?江霖接任京兆尹后,萧规曹随,并没有“经年滞狱当时空(注1)”的雄心,只是偶尔浏览卷宗,以一种近乎“悬梁刺股”的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与警觉。四年之前,陈妃病逝,乾宁帝李鼎以太医郑通医药不效,下令处死其全家一十八口。陈妃入宫不满五年,永诀于亲人,无宠于天子,孤枕衾寒,病体支离,到终了又做了皇帝杀人株连的帮凶。李鼎派人将郑通家中所有带字的纸张、器物全部抄没审查,岂料此事未结,转年正月,自己先做了亲子刀下的亡魂。新帝李元对刚刚登记造册的“赃物”不以为意,见是京兆府经手之事,便交由当时的府尹自行裁处。几口贴着封条的木箱长年堆放在库房角落,内中值钱的物什已所剩无几,只在箱底压着一沓云龙纹蜡笺——清晰的“弘文馆用纸”戳记,无可质疑的武帝御笔。然而满纸面密密麻麻、毫无章法的数字,却让昔日九五至尊的深意,至今仍笼罩在迷雾之中。
江霖把这些笺纸搁在床头,全作睡前的解谜消遣。他注意到,纸面上的数字从“〇”到“九”均有出现,虽然每篇长短不一,论位数则全都是四的倍数。书信末尾总是两组相同的数码——“八七一八”、“二一一一”,料想指代的应是“欽”、“此”二字。江霖无暇精通小学之学,倒也知几千年间汉字孳生增长,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并无一贯条理。历代学者强为之排序,或以字义,或以字音,或以字形,然而那些方法要么繁笨迂缓,不足为学识浅薄如李鼎者作检字之用,要么又因同音、同部首、同笔画的汉字太多,让它们的解密变得极为困难。江霖一度揣测,会否一组数码表明的是特定书的卷数、页数或行数,可密信中出现的“〇〇一〇”、“一〇〇〇”再一次推翻了他的设想。
江霖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数码。他比较四个数位上各数字出现的频率多少,又筛选任意两个数位间频繁出现的数字组合。江霖发现,第一位和第三位的数字组合最具有规律性,倘若这种编码确系标示字形,则此二位合该对应于汉字中最常见的左侧偏旁——会不会四位数码标示的是每个汉字的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四角,以每一个数字代表楷书中出现的特定笔画?他继续探索,尝试将笔画分为十类。因为“此”字对应于“二一一一”,“欽”字对应于“八七一八”,便以“一”指代横笔及其衍生——提笔、横勾,“二”指代竖笔,“七”指代横折,“八”指代形似“八”字的交叉。再看数码各位的数字出现频率,由于左上角最常出现的数字为“一”、“二”、“三”、“六”,依照常识,“三”指代的应该是点,而频繁出现的“三〇~~”数码,则代表了上下偏旁中最常见的宝盖头“宀”。
另一个发现是,当第一、二位出现两个相同的数字时,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上侧偏旁的一种对称性。尤其是本身出现频率不高,却时常重复组合出现的“四四~~”、“七七~~”、“八八~~”,让人不由联想起经常使用的对称部首草字头“艹”、门字框“門”以及竹字头“?”。此前已经推测出“七”指代横折,“八”指代形似“八”字的交叉,则“七七~~”对应于门字框、“八八~~”对应于竹字头,而“四四~~”对应于草字头,说明“四”指代的是横竖笔画的交叉。
为了标明密信次序,防止被人从中拦截,笺纸的左上角还写有四位数码——“八八一〇”、“七七六〇”、“五四〇八”、“〇〇四〇”。对纸张及笔迹进行分析,这四封密信的接收时间应相隔不远。由于并不对应于天干地支中的汉字,江霖把目光投向另一种常用的文字序列——《千字文》。他遍寻带有竹字头与门字框且相差不远的字符,最后找到“坐朝问道,垂拱平章”一句——“坐”虽没有竹字头,上部仍以“八八”编码,右下角虽有一横,因为笔画在左下角记过一次,所以标记为“〇”。由于“七七~~”对应于门字框,“六〇”指代的只可能是内部的“口”字,根据上述同一笔画不记录两次的原则,一个“六”字便应指代整个方框。再看“拱”字,其右上、右下分别编码“四”、“八”,因而极可能与“五四〇八”对应,江霖在统计过程中时常见到“五~〇~”组合,至此方知其指代的是提手旁“扌”。通过类似的方法,可以推知“〇〇四〇”正与“章”字对应,于是“〇〇”便指文字头“亠”。至此,江霖已破译出从“〇”到“八”对应的每一组笔画。由于“九”出现的次数不多,先破译别的字码,可以轻易将缺失的文字猜出(注2)。
一旦戳破用繁复数字织就的幻象,四封密信立时变得平平无奇。信中提到的人大多已经故去,曾经十万火急的事如今也无甚意义,江霖在废纸中挖掘残存的奇货,本无太大奢求,寻得的东西也颇似鸡肋。“不可冲动,去三径书舍问黄雀。”李鼎在一封密信中如是写道。薛简与三径书社打过几次交道,江霖略知其情,便也试着垂下钓杆。岂料一夜过后,上钩的不是前掌柜蔡同的一段往事,而是中书令连瑬的郑重邀约。
注1:引自唐代方干《处州献卢员外》。
注2:文字加密方式,参考王云五所创之四角号码检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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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岁暮阴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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