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非长久与他共事，旁人根本猜不透程惟允的喜好。总是春风满面，让人以为他热爱这世上的一切。
实际上，程惟允厌恶的事情极特殊。
他非常非常讨厌过年。
老家距离S市只有3个小时车程，但他并不着急回去。直到除夕下午，天边染上淡淡的蓝色，拖到不能再拖，他才开着改装的路虎揽胜，缓缓出发。大多数人已经归家，路上冷冷清清。但他车速不快，散漫得像自驾游，比起回老家，他更愿意看风景。
开到家门口，天已经黑透了。
太久没回来，门卫见他眼生，要他出示身份证，报出门牌号，才肯放他离去。
有那么一瞬，程惟允想一脚油门扭头便走，可今天毕竟是除夕，他攥紧方向盘，收敛了怒意。
查了身份证，门卫才发现他是别墅区的业主，立马放行，还连连道歉。
程惟允没放在心上，进去之前，塞给门卫一个红包。
停好车子，他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后视镜，两指拉起嘴角，告诉自己：控制对他们的讨厌，尽量平和些。
大门只拉开一道缝，喧嚣就迅速涌进耳朵，如同无数水滴跃进沸腾的油锅，炸得他火气四溅，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好按下怒火，径直走到顶层小屋。
那间小屋放着他妈妈的灵牌。
程惟允点燃三根香，端端正正插进香炉。跪在牌位前，双手合十，静心默祷。多亏妈妈护佑，这一年过得顺风顺水，和女朋友相处也算和洽。只是冒出个怪女孩，让自己很头痛。
可一想到这个人，脸上竟泛起笑容，他也变得奇怪了。
“惟允，你回来了。”
这声音他熟悉又厌恶。
是爸爸。
他头都不回：“我给我妈上完香就走。”
爸爸近乎恳求：“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和楼下那些人？我没胃口。”
“请你做做样子可以吗？”
本想装作没听到。一抬眼，却碰上父亲苍老的眼，泛着泪光。
程惟允的心被灼了一下。
他卷起袖子：“叫那些打麻将的人收一收，和我到厨房打下手。”
“你歇着就好，今年是融府的行政主厨掌勺，菜都是你爱吃的。”
见他肯留下吃饭，父亲拉起他的手，高兴溢于言表。
“等会我包几个红包给厨师们，大年夜的，加班辛苦了。”程惟允把手抽回来，和父亲如此亲昵，有些不习惯。
————
将近20个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桌上摆满了菜，没人敢动筷。
所有人都在等程惟允和他父亲。
两人一露面，就被他父亲的弟弟，也是程惟允的二叔招呼着坐在主位。
一大家子人这才放松，各顾各的吃喝起来。
“小允啊，”二叔举着酒杯，“听说你在外做投资，我这生意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程惟允笑笑，不作声。
爸爸在桌底碰了碰他胳膊，他没感觉似的，只顾着夹菜吃。
“嗨，大过年的不谈生意，二叔敬你一杯。”说罢便一口喝完，两眼放光，等着他回敬。
程惟允却盖住杯口：“谢谢，不过我酒精过敏。”
二叔的笑意淡了些：“好好好，那就吃菜，吃菜。”
连嚣张惯了的二叔都要看他脸色，其他人更不敢多说话，桌上的气氛紧绷着。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撕心裂肺的哭泣打破了安静。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坐在桌边，脸上淌满了泪。
啪！程惟允放下筷子。
众人窃窃私语：小姑娘这下要吃苦头了。
她爸爸见状，赶快赔不是：“表弟，孩子不懂事，扰你兴致，对不住。”
程惟允毫不理会，朝着小姑娘疾冲冲走过去。
“别哭了！你妈不回来了！”她爸爸低声训斥，竭力控制哭声。
没什么用，小姑娘哭得更凶了。程惟允走近，身影笼罩着她，看样子，一场训斥在所难免。
一个大大的笑容在程惟允脸上绽开。
“不哭不哭，叔叔为你变个魔术好不好？”他温柔得能融化人心。
小姑娘吸着鼻子，微微点头。
所有人惊呆，从未见他如此柔软。
程惟允从口袋里掏出一只Tiffany的银质发卡。本来放在包里，哄梁海伦欢心，现在派上了用场。
“谢谢表弟。”她爸爸手急眼快夺过来。
发卡却纹丝不动，被程惟允紧紧攥着。
她爸爸松手，惶恐地说：“快谢谢叔叔！”
“谢···谢···”小姑娘接过礼物，吱唔着。
众人见状，谄笑着夸程惟允体贴大方。有几个人刚举起酒杯，可看到他冰冷的面色，又放了下来。
程惟允只觉得烦。钱、钱、钱，这些人看见他，只会想到这一件事。家本是温情的，他讨厌回家之后还要挂上虚与委蛇的面具，更讨厌这些人势利的嘴脸。当下的每一秒，对他都是煎熬。
饭碗见底，便撂下筷，一声不吭离开饭桌。
他走之后，桌上反倒热闹起来，划拳的、敬酒的、叙旧的、大笑的，大家肆无忌惮释放一年的情绪。好像他真是个外人，和这个家毫无关系。
程惟允躲在房间，仍听到楼下喧哗，内心窜起一股无名火。为保持冷静，着手分析海外公司财报。这和公司业务无关，属于他的个人投资。
不知不觉，过了12点。
各路人马的拜年消息蜂拥而至，他逐条回复，并不敷衍。
梁海伦发来张照片，她穿着红色连衣裙，微微露肩，娇俏性感。底下还有条消息：
【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爸妈？或者，你来我家？】
他拧着眉，重重打出字：【有空再说吧】
发完便把手机远远一扔，碰都不想碰。
就算寻常日子，这些热闹也让他不堪其扰。干脆闭上眼，睡一觉再说。
困意渐浓，恍惚间听见一阵敲门声。
程惟允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起身开门。
看见那张脸，他又后悔：早知道把头埋起来，睡过去就好了。
“小允，爸爸有事想和你讲。”
他没耐心：“直接说吧，不用和我搞这一套。”
“刚才二叔说的投资，你要不帮帮他？”爸爸踌躇着，年纪大了，想坐到床边，可看了看程惟允，最终停在门口。
“帮不了，再说我明天就回S市，没那么多功夫听他聊。”
“你先忍忍，这么久没回来，我···”
“忍？”程惟允不屑，“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得病吗？”
父亲的头深深低下去。
“还不是这群人假装好意，劝她忍，忍下你做的那些破事，”程惟允恨极，眼光似刃，“她忍了这口气，埋下病根，过了几年人就没了。你现在要我忍？”
“对···对不起。”
声音很弱，像鞭炮炸后的纸屑，静悄悄落地。
“她躺在病床，说没人在意她的感受。那张脸，我永远也忘不了。刚才那孩子，让我想到小时候···我也想妈妈···”
程惟允讲着讲着，突然哽咽，记忆压在心底，是碰都不碰的禁区。以为伤口愈合，结了痂，就不痛了。今天逼急了，翻起旧账，才知道痛苦从未褪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之间隔了一重山，言语跨不过。
父亲自知愧疚，打算离开。
“等等，二叔的生意，我建议你不要掺合，风险很大。”
初一一早，程惟允开车回了S市。
父亲看着他远去，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
程惟允不看后视镜，不想看到父亲那张脸，那张风流了半辈子、被诸多女人喜爱的脸。
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恶心。
油门踩到底，飞驰在路上，是归心似箭，更是逃离。
今年开工同以往一样，程惟允给每个人都准备了厚厚的红包，连清洁工都有。大家接过红包，毕恭毕敬喊着谢谢程总。人人满面红光。喜气浓浓，一下子就烘热了初春尚冷的办公室。
何长夏看了眼宁宛的红包：“可以啊，他待你不薄啊。”
“哪有，明明你的更厚。”
换做从前听见这话，宁宛必定开心疯了，可现在清楚得很，程惟允是个好老板，善待员工而已。
比完红包厚度，何长夏凑过来：“你知道吗，最近有个漫展，要不要去摆摊？做点游戏周边什么的。”
宁宛瞪大眼睛：“漫展？”
“对，你画功不错，做点那个冷门游戏的周边，多结交点同好呗。”
是呀，来S市大半年，除了同事，还没认识过什么朋友，参加漫展说不定能碰到有意思的人呢。
大家专心做事，丝毫未注意一群人走进，身姿挺拔，气场特殊，有着别样的威严，热闹的办公室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群人走到程惟允面前，客客气气：“程先生你好，我们是S市金融监督管理局的，来找你了解点情况，可以单独聊聊吗？”
众人放下手里的事，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
程惟允眼睑一紧，但转脸就笑得从容，邀请金管局的人进办公室详谈。
透过玻璃，宁宛观察着：程惟允和对方有说有笑，不卑不亢。可没说几句话，他便拉上百叶窗，遮个严实，什么都看不见了。
所有人都见到这场面，虽然相信他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但这番动作又让人不安，行业内幕多，说不定老板真有什么事瞒着他们。人人怀着猜疑，却又不敢多说一句，唯恐被人听见，陷老板于不利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打开，程惟允风度翩翩地送走这些人，仿佛对方只是来唠家常，而不是调查他。
待他们离开后，程惟允面向众人，沉稳笃定：“金管局的人只是要搞清楚一些项目细节，请大家不用担心，好好工作。”
本意是安抚，但越这样说，大家越不安，心思愈发毛躁起来，私下讨论起今后的去向。
这些和宁宛无关，她只是个乙方，最坏的情况，不过是结束合作关系。但她比谁都相信程惟允，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会平安无事。
确实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再未见那群人上门，公司照常运行。而且罕见的，凯文一改平日的消极散漫，拉来不少资金和项目。
能多赚钱，自然是好事。投资经理和风险分析师看了看面上的数据，判定是优质项目，但投钱与否还是交由程惟允定夺。
程惟允却迟迟不下定论。
按理说，这些都是好项目，应当马上投资。但恰恰也是这一点，这些项目太好了，好得过分，令人起疑。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认为应当放一放。
过了一阵子，凯文坐不住，主动找上程惟允。
“这么好的项目，为什么不投？”凯文急得额头冒汗。
程惟允没回答，望着他精光闪烁的脑门，递出一张纸巾：“先别急，擦擦汗。”
凯文胡乱抹了抹：“这些项目错过就没有了，老程你别糊涂啊！”
“如果真有那么好，我见都见不到。”程惟允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
这一笑，让凯文大冒光火。这人分明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心里恨不得把他撕个稀巴烂，面上却还得笑出来：“老程，你这话说的，我就不能拿个好项目来？”他指指最上面的，“别的不说，就单说这个，文旅小镇，现在炙手可热，多少人抢都抢不到！”
“这么好的东西，就让我们碰上了？我不相信自己运气那么好。”
见他滴水不进，凯文抓了抓稀疏的头发：“这个文旅项目，能帮助咱们打通地方关系，而且上次那个母基金的人说了，希望项目可以多元化，这是帮助公司扩大规模的好时候啊！”
地方关系，这几个字让程惟允有些犹豫，金管局找上门让他意识到一路都是靠自己走来，背景关系确实弱了些，碰上事连个通气的人都没有。
这项目也许是弥补短板的好机会。可直觉告诉他，不要冲动。
他收起笑容：“这个事我要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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