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风起青萍
夕阳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棂,为简洁的营房内洒下一片温暖的金色。思追跟着萧若风走进他在军营中的临时住所,一进门,周身紧绷的神经便松弛下来。她像只终于归巢的倦鸟,寻了张铺着柔软虎皮的宽大靠椅,将自己深深陷了进去。
“哎呦……”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右手,揉着微微发酸发胀的手腕,秀气的眉毛蹙起,小声嘟囔着,“那个叫臧霸的家伙,真是头蛮牛……力气大得吓人,我这手腕到现在还酸麻着呢。” 她边说边用指尖轻轻按压着手腕处的穴位,试图缓解那份因硬碰硬对抗而产生的钝痛。烛光下,她纤细的手腕肌肤白皙,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红,更显得有几分娇弱,与方才演武台上那个气势如虹的“紫电惊鸿”判若两人。
萧若风看着她这副卸下防备、自然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他走到一旁简单的木案边,打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取出两块用油纸垫着、还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糖饼。饼面金黄,撒着粒粒饱满的白芝麻,诱人至极。
“不知道你今日要来,”他将糖饼递到思追面前,声音温和,“之前让李嬷嬷做的,火候刚好。本想傍晚带回去给你当夜宵,现在正好,给你垫垫,也算慰劳一下我们今日立下大功的小师妹。”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思追接过饼的手指,带来一丝微暖的触感。
思追眼睛一亮,像看到心爱玩具的孩童,立刻接过糖饼。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内里甜而不腻的麦芽糖馅瞬间融化在舌尖。她满足地眯起了那双独特的紫眸,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仿佛全身的疲惫和酸疼都被这香甜的味道驱散了不少。“唔…李嬷嬷的手艺真是绝了!”她含糊不清地赞道,腮帮子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显得娇憨可爱。
萧若风在她对面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他看着她毫无顾忌、吃得香甜的模样,不由莞尔,调侃道:“方才在台上那般威风,五招之内便让臧霸那样的军中悍将心服口服,气势如虹。现在倒好,为了一点酸疼,在我这儿哼哼唧唧地嚷嚷起来了?”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戏谑又骄傲的光芒,“你可知,你这 ‘紫电惊鸿’ 的名号,怕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片刻间就要传遍三军了。”
“紫电惊鸿?”思追咽下口中香甜的饼,紫眸眨了眨,像盛满了星子,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探寻。
“紫眸璀璨如星,身法招式却快如惊雷闪电,气势凌厉如长虹贯日。这名字,倒也贴切你的风采。”萧若风耐心解释着,语气中的赞许毫不掩饰。思追默默品味着这个名字,心中欣然,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就在这温馨静谧的时刻,营房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如同战场擂鼓般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而迅捷,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打破了黄昏的宁静。紧接着,门帘被人从外面“唰”地一下猛地掀开,一道银白色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风雷,骤然冲了进来,带起的劲风甚至吹动了案头烛火,明灭不定!
来人正是萧若风的二师兄,在苍山学宫弟子中排行第二的雷梦杀!他此刻穿着一身利落的银白色劲装,腰束革带,更衬得身姿挺拔。他剑眉斜飞入鬓,星目炯炯,本是一副英气逼人的俊朗相貌,此刻却因极度焦急而显得神色凌厉,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显然是全力疾驰而来。
雷梦杀出身江南霹雳堂雷家,是年轻一辈中公认的武学奇才,更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麒麟儿”。然而,他自幼便心怀驰骋沙场、封侯拜将的梦想,不甘于只在江湖中称雄。为此,他不顾族规“雷氏子弟不得入仕”的禁令,毅然远赴天启,入苍山学宫求学,以期步入朝堂军旅。此举被视为叛逆,他因此被忍痛逐出雷家,名册除名。但雷家上下,从家主到仆役,谁心里不记挂着这位曾经光芒万丈的骄子?暗中的关怀与期盼从未真正断绝。因其性情豪迈仗义,又总是一身银衣,潇洒不羁,在天启城的年轻一代中声望极高,已隐隐有“银衣侯”的风采,人人都道他若投身军旅,必是未来帅才。
雷梦杀目光如电,一扫之下便牢牢锁定了坐在椅中的萧若风。他根本顾不上什么礼节,一个箭步跨上前,双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萧若风的双肩,用力摇晃着,声音如同夏日惊雷,在小小的营房里炸响:“老七!老七!我听说思追在营里跟人打起来了?跟那个叫什么臧霸的莽夫?她人呢?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担忧。一双锐利的眼睛急切地扫视着营房的每个角落,这才猛地注意到窝在虎皮靠椅里,正捧着一块糖饼,眨巴着一双写满惊愕的紫色大眼睛,呆呆望着他的思追。
“二……二师兄?”思追显然被雷梦杀这突如其来、风风火火的阵仗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连送到嘴边的糖饼都忘了咬,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雷梦杀看到思追完好无损、甚至还在悠闲吃饼的模样,先是愕然地愣了一下,紧绷的神情瞬间松弛了大半。他立刻松开萧若风(萧若风被他晃得肩膀发麻,无奈地抬手揉了揉),又快步走到思追面前,毫不顾忌地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语气依旧急切得不行:“思追!你真没事?我方才在营外就听说有个紫眼睛的姑娘在演武台把臧霸那厮给打了!那家伙是军中出了名的莽撞人,拳脚没轻没重的,你跟他对上,没吃亏吧?伤着哪儿没有?快让师兄看看!” 他那紧张的模样,既有对同门小师妹纯粹的关切,也夹杂着一丝因自己特殊的江湖背景而对军中复杂人事本能的警惕和担忧。
萧若风看着二师兄这关心则乱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出声安抚道:“二师兄,你且冷静些。思追好端端的在这儿,一根头发都没少。非但如此,她还五招之内,硬碰硬地胜了臧霸,如今军中已送她‘紫电惊鸿’的雅号了。”
思追也终于从最初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这位二师兄性子是急躁如火,但这份发自肺腑、毫不作伪的关切却让她倍感温暖。她放下糖饼,站起身,甚至在雷梦杀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裙裾微扬,笑道:“二师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仅没吃亏,还赢了呢!”
雷梦杀仰头看着亭亭玉立、巧笑嫣然的思追,这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说:“赢了就好,赢了就好!‘紫电惊鸿’?这名号倒是威风又贴切!可真是吓死我了!我一得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生怕你来军营第一天就受了什么委屈。” 他说着,又扭头瞪了萧若风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直率和对朝堂军营那些弯弯绕绕的本能反感:“老七你也是,怎么不看好小师妹?让她跟那种浑人动手?臧霸是三皇子那边的人,此举未必不是试探,万一背后有更深的算计,多危险!咱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惯了,最烦这些个阴谋诡计!”
萧若风神色也严肃了几分,点头沉声道:“二师兄提醒的是,此事背后的牵连,我心中有数。” 他看向思追的目光中,除了欣赏,更多了几分深思与凝重。
雷梦杀见萧若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情绪这才算真正平复下来。他转而看向思追,眼中充满了惊奇与毫不掩饰的赞赏,猛地一拍大腿:“五招?还是硬碰硬?好家伙!小师妹,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哈哈,这下可好了,看谁还敢说咱们苍山学宫出来的弟子只会读书论道、纸上谈兵!你这身手,放在江湖上,那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足以扬名立万了!” 他朗声大笑,声震屋瓦,那属于江湖儿女的爽朗豪迈此刻展露无遗,仿佛已将刚才的担忧焦灼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营房内,方才因雷梦杀闯入而带来的紧张气氛彻底一扫而空,充满了师兄妹间温馨而略带调侃的欢声笑语。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三人不同的神态:思追的轻松、萧若风的沉稳、雷梦杀的豪迈。
天启城,青王府。
三皇子萧若明指尖捏着一份密报,骨节因用力而泛白。烛光映着他阴沉的侧脸,眸中翻涌着妒恨与狠戾。
“‘紫电惊虹’……好,好得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不仅屡次坏他好事,竟还在军中赢得了声望!萧若风身边何时有了这样一号人物?
他不能再等了。明的不行,便来暗的。攻其软肋,方能一击致命。
“去,按计划行事。”他对着阴影中的人影冷声吩咐,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本王要看看,这位‘紫电惊虹’,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无懈可击。”
几日后,夜。
萧若风奉召入宫赴宴,临行前特意叮嘱叶啸鹰加强王府戒备。思追近日沉迷于学宫藏书阁中新得的几卷《机关要术》,常研读至深夜。
此刻,阁内灯火通明,思追正对着一幅精妙绝伦的联动机括图凝神推演。万籁俱寂中,窗外陡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弓弦震响!
一道乌光破窗而入,直取她后心!速度之快,角度之刁,绝非寻常箭矢。
思追紫眸一凛,头也未回,反手一挥,那柄看似古朴的“溯影流光尺”已精准格开箭杆! “铛”的一声脆响,短箭斜飞出去,深深钉入书架。
箭尾,系着一小截素帛。
思追蹙眉取下,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字迹:
“欲救八公主,独往城西杏林废园。迟则生变。”
八公主萧婉?思追的心漏跳了一拍,眉头紧锁,那日宫中赏荷宴后,婉儿还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下次要带她去逛御花园……这纸条来得突兀,漏洞百出——婉儿此刻理应在宫中夜宴。但……万一是真的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能拿婉儿的安危去赌。
没有丝毫犹豫,她吹灭灯火,伪装成已经睡下的假象,身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避开了王府守卫,直奔城西。
杏林废园。月光惨淡,枯枝败叶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园中唯一尚存屋顶的破败亭子里,隐约可见一个被缚在椅背上的娇小身影,看衣着发饰,正是八公主萧婉!她似乎被堵住了嘴,发出细微的呜咽,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思追屏息靠近,紫眸在黑暗中锐利如鹰,仔细审视。衣着、发饰、身形……都与婉儿一般无二。她的心弦绷紧,手已按在了流光尺上。
就在这时,那“八公主”似乎察觉到有人来,挣扎得更厉害,泪眼婆娑地望向思追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那么危急。
思追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上前——
突然,她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空气中,除了霉味和尘土气,还夹杂着一丝极淡、极特殊的甜腥气。这气味……她太熟悉了!是唐门秘录中记载的“千面蛊”特有的气息!是暗河的千面鬼。这种蛊虫分泌物是制作顶级人皮面具的辅料,能极大增强面具的贴合与生动,但会留下这独特的气味,常人难以察觉,却瞒不过对毒物极度敏感的唐门核心弟子!而真正的八公主萧婉,身上从来只有清雅的宫制花香!
思追的脚步瞬间定在原地。她心中的担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和一丝被愚弄的怒意。
她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后退半步,环抱双臂,紫眸中闪过一丝戏谑,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废园冷冷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死寂:
“戏演得不错,眼泪也很真。可惜,‘千面蛊’的味道,太冲了。”
亭中那“八公主”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阴影处,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缓缓踱出,他脸上带着诧异,随即化为狞笑:“不愧是唐门的人,鼻子真灵。既然识破了,那便留你不得!”
他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如毒蛇般刺向思追!与此同时,那假扮八公主的杀手也瞬间挣脱绳索(那绳索本就是活扣),手持淬毒短刃,从侧面夹攻而来!
然而,思追早已蓄势待发!流光尺幻化出数道尺影,不退反进,直接迎上两人的杀招!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在废园中激烈响起。思追以一敌二,身形飘忽如电,将唐门武功的诡谲狠辣发挥到极致。她心中雪亮,这杀局,必是那位睚眦必报的三皇子手笔!
激斗中,思追卖了个破绽,假意踉跄。那持剑杀手以为得计,猛扑上来!思追眼中寒光一闪,流光尺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撩而上!
“嗤啦!”
尺锋划过对方手腕,带出一溜血花!长剑脱手落地。另一名杀手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抓起受伤同伴,迅速遁入黑暗。
思追没有追击。她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肩头有一道被剑气划破的浅痕。她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紫眸中寒意深重。“萧若明……”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模仿她在意之人设局……这笔账,她记下了。
她转身离开废园,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带着一丝孤傲,更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意。今夜之后,她与三皇子之间,已再无转圜余地。
思追没有立刻返回王府。
月色下,她站在废园外的僻静巷口,肩头的细微刺痛提醒着方才的凶险。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打斗留下的尘土气,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凝重。
萧若明的手段一次比一次狠毒,一次比一次下作。仅仅被动防御,绝非长久之计。她必须弄清楚,这次动手的,究竟是“暗河”中的哪一路人马,又有何特征。知己知彼,方能寻隙反击。
她深吸一口气,紫眸在夜色中闪过一丝锐光,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那片废园。
园内打斗的痕迹犹在,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和那特有的“千面蛊”甜腥气。思追屏息凝神,目光如炬,仔细搜寻着地面。很快,她在方才那持剑杀手受伤倒地的地方,发现了几滴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旁边还有一小块被利器划破的黑色布料碎片。
她蹲下身,指尖捻起那块布料,触手微凉,质地坚韧,并非寻常棉麻,而是某种浸过特殊药水的韧皮所制,防水防火,是专业杀手常用的夜行衣材质。她将布料小心收好。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血迹上。思追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巧玉瓶,用银针蘸取少许血液,置于鼻尖轻嗅。除了血腥味,血液中还夹杂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腐骨草”的苦涩气息,附近还有一块白暂的皮肤,是打斗时扯下来的人皮面具。腐骨草并非剧毒,但长期微量服用,可刺激经脉,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代价则是折损寿元——这是某些杀手组织控制亡命之徒的阴损手段。
“暗河……慕家?”思追心中微动。唐门秘录中对天下各大杀手组织均有记载,“暗河”内部派系林立,其中“慕家”一脉便以摄人心魄、善用毒著称,且惯用此类虎狼之药控制下属。这与今夜两名杀手悍不畏死、招式搏命的风格颇为吻合。
更重要的是,那“千面蛊”气息独特,能请动擅长易容的“千面鬼”配合,幕后之人在“暗河”中的联络层级定然不低,付出的代价也绝非小数目。萧若明为了除掉她,还真是舍得下血本。
思追站起身,环顾四周。除了这些线索,杀手撤离时清理得很干净,没有留下更多明显的痕迹。但她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轮廓。
“暗河慕家……千面鬼……”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眸中寒星点点。有了这些线索,追查的方向便清晰了许多。或许,可以从天启城的地下黑市,或是某些专营情报的灰色地带入手……
她不再停留,身影再次融入夜色,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单纯地回归庇护所,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和冰冷的决心。暗流之下,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即将开始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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