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
当最后一个鼓点如同炸雷般落下,岑野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利落的休止符,整个仓库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出现了短暂的、令人耳鸣的死寂。
随即,比音乐本身更狂暴的声浪,从台下的人潮中轰然炸响。
“牛逼——!”
“岑野!岑野!岑野!”
尖叫、口哨、跺脚声,混合着酒瓶的碰撞声,汇成了一股滚烫的、充满了崇拜与狂热的洪流,毫不讲理地冲刷着这个破旧的空间。台上的吉他手和贝斯手激动地互相拥抱,然后转身,向岑野这个临时的“暴君”献上了最高敬意。
岑野缓缓地睁开眼,长长地、满足地吐出一口气。她随手将鼓棒扔在军鼓上,站起身。汗水浸透了她黑色的工字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肩背线条。在迷乱的、血红色的灯光下,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一尊被汗水打磨过的、充满了生命力的黑暗神祇。
她接过别人递来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随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对着台下那片为她疯狂的人潮,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她看着那个在迷乱灯光下,被众人簇拥,享受着最原始、最直接的崇拜的岑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疏离感。
那不是她的世界。
她准备转身离开。这个赌局,她已经看到了结果。她知道了自己输在哪里,也知道了自己缺了什么。再待下去,不过是徒增自己的格格不入与狼狈。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人潮,动了。
演出暂时告一段落,兴奋的人群开始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流动,去吧台拿酒,去寻找同伴,去更近距离地膜拜他们的“神”。一股混杂酒精味的人浪,猛地向后台这个角落涌来。
“小心!”
闻意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高大的、喝醉了的男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肩膀。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她那常年保持平衡的、精密的身体,在这种毫无章法的、纯粹的物理冲撞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更多的人涌了过来。他们大声说笑,肆意地推搡,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慌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白天鹅”。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漩涡的、孤零零的羽毛,即将被人潮所吞没。那种对身体失去控制的恐慌,比任何舞台上的失误都更让她感到害怕。
就在她快要被人潮推倒,脚下被一根电线绊住,身体失去平衡的那一刻——
一只手,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混乱的人群中精准地探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即将倾倒的身体,蛮横地、不容分说地,拽了回来。
“砰”的一声,她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温热而柔软的胸膛。
闻意浑身一僵,鼻腔里瞬间充满了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水与薄荷糖味道的、属于岑野的气息。
她抬起头,看到岑野不知何时已经从台上下来,此刻正站在她的身后,以一种半包围的姿态,将她护在了自己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岑野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是那种被人打扰了兴致的、极度不耐烦的表情。
她用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还抓着闻意的手臂,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了一道坚固的、不容侵犯的屏障,将外面所有混乱的冲撞都隔绝开来。
“他妈的,没长眼啊!”岑野对着一个又想挤过来的醉汉,低声吼了一句。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属于街头斗殴的狠厉。那个醉汉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立刻骂骂咧咧地绕开了。
闻意被她圈在怀里,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岑野的身体像一堵滚烫的墙,热量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甚至能听到,在她耳后,岑野那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而尚未平复的、沉重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那心跳,和她刚才敲出的鼓点,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一下,又一下,震得闻意的耳膜都在发麻。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被动地,被另一个人用如此具有占有欲的姿态保护着。这感觉,陌生,却又……带着一丝不可告人的安全感。
她挣扎了一下,想从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里挣脱出去。
“别动!”
岑野不耐烦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低吼道。
灼热的气息,混杂着她说话时喷出的、带着酒精味道的湿气,毫无防备地、直接喷在了闻意最敏感的耳廓和脖颈上。
闻意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瞬间僵住了。一股奇异的、酥麻的战栗,从耳后一路窜下脊椎,让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蠢死了,站都站不稳。”岑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但她显然会错了意,只当她是吓傻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但圈着她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一些。
终于,人潮慢慢散去,这个小小的角落,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岑野这才松开她,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闻意立刻靠着墙,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自己那颗失控的心跳和身体里那股陌生的、燥热的骚动。她不敢去看岑野,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干净的平底鞋,和这片满是污渍的、肮脏的地面。
“看到了吗?”
岑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靠在对面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叼在嘴里,用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她。
闻意没有回答。
“那就是你缺的东西。”岑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残酷的、如同外科医生般的冷静,“不是技巧,不是力量,是你根本就没有的东西。”
她向前走了一步,阴影将闻意完全笼罩。
“你太干净了,闻意。你的世界里,只有两种情绪,一种是达到‘完美’后的平静,一种是达不到‘完美’时的焦虑。你的人生,就像你跳的白天鹅,高贵、优雅、美丽,但也脆弱、无趣,一碰就碎。”
岑野弯下腰,凑到她的耳边,再一次,用那种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气音,一字一句地,将她的判词,狠狠地钉进闻意的灵魂里。
“看!这就是激情!是愤怒!”她指着外面那些还在狂欢的人群,指着那个还在嗡嗡作响的舞台,“是你所不齿的、混乱的、上不了台面的生命力!”
灼热的气息,再一次,燎过闻意敏感的耳廓。
这一次,闻意没有再僵硬。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清冷的杏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直直地对上了岑野那双燃烧着野火的眼睛。
“所以呢?”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然呢?”岑野直起身,嗤笑一声,“难道还指望你这种大小姐,能跟我一起,在这泥潭里打滚?”
“我承认,我没有。”闻意的回答,出乎岑野的意料。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我的身体里,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我的世界,也烧不起你说的火。所以,这个赌局,我输了。”
她的坦诚,让岑野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她看着闻意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也有些……烦躁。
她最想看到的,是闻意失控,是她崩溃,是她被自己的世界彻底颠覆后的愤怒与不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宣布着“输了”。
“输了就想走?”岑野挑眉,骨子里的劣根性让她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
她拉着闻意,穿过后台,来到了另一侧的吧台。吧台简陋,用几块木板搭成,上面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花绿绿的廉价烈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和劣质糖浆混合的味道。
岑野从酒保手里拿过两个沾着水渍的、看起来就不怎么干净的玻璃杯,放在吧台上,发出“砰”的一声。
“喝一杯?”她用下巴点了点那些酒瓶,看着闻意,眼神里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挑玩。这不再是一个邀请,而是另一场赌局的开始。
闻意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液体,又看了看岑野那张写满了“你不敢”的脸。
酒精,是职业舞者的天敌。它会麻痹神经,会影响肌肉的恢复,会增加身体的负担。这是写在她人生纪律手册第一页的、绝对的禁忌。
“我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回答,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首席的、冰冷的面具。她要用这种方式,来重新宣告自己世界的边界,宣告这场“游戏”的结束。
“我就知道。”岑野闻言,果然露出了预料之中的、轻蔑的笑容。她摇了摇头,似乎对闻意这种“无趣”的反应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她不再理会闻意,拿起一个杯子,让酒保随意地倒了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她看也没看闻意,仰起头,将那杯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些许嘶哑的叹息。
然后,岑野将空杯子重重地放在吧台上,又拿起了另一个干净的杯子,让酒保倒了同样多的酒。
她举起那第二杯酒,没有喝,只是在闻意面前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这杯,”她看着闻意,一字一句地说,“替你喝。”
说完,她再一次,仰起头,将那杯本该属于闻意的酒,也一并灌进了自己的喉咙。
两杯烈酒下肚,她的脸颊上,迅速地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滚烫的红晕。那双野性的眼睛,在酒精的催化下,燃烧得更加明亮,更加危险。
她看着岑野因酒精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愈发深邃的眼眸,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岑野却突然放下了酒杯。
“光看有什么意思?”岑野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烈酒的辛辣和一丝不容置喙的蛮横。
下一秒,她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抓住闻意冰凉的手,猛地一拽,将她从吧台边那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直接拖进了舞池中央那片由汗水、荷尔蒙和野兽般晃动的人群构成的、粘稠的漩涡里。
震耳欲聋的音乐像一堵坚实的墙,将闻意刚想发出的抗议撞得粉碎。她被岑野拉着,旋转着,被迫进入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充满了混乱与失控的领域。这里没有镜子,没有把杆,没有优雅的弧线,只有最原始的、跟随心跳的晃动。
闻意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努力地想维持着芭蕾舞者的仪态,身体却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撞得东倒西歪。而岑野,却像一条游刃有余的鱼,在这片混乱的海洋里恣意游弋。她没有放开闻意的手,反而另一只手也揽了上来,几乎是将闻意半圈在怀里,强迫她与自己一起,随着那狂暴的节奏摇摆。
她们的距离,近得闻意能清晰地数清对方被汗水濡湿的睫毛。
岑野的呼吸,因为酒精和舞蹈,变得滚烫而急促。那股混杂着廉价威士忌辛辣和她身上特有薄荷糖味道的气息,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铺天盖地地朝闻意涌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闻意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不是被酒精呛到,而是被这股充满了侵略性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熏得醉了。
她的头脑开始发晕,那座由理性和逻辑构筑的冰雪堡垒,在这片滚烫的、带着蛮横甜意的气息中,开始融化、坍塌。她引以为傲的、对身体的绝对控制力,在这一刻彻底失灵。她的身体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而是被动地、被那只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带动着,被那震动着她胸腔的鼓点裹挟着,开始了一场她从未想象过的、笨拙而失控的共舞。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岑野,看着她眼中那片燃烧的、醉醺醺的、却又无比清醒的野火。
她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懦弱的、可耻的、将另一个人推向深渊,自己却站在岸上围观的……共犯。
而那个名叫岑野的疯子,正用她那自毁般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方式,邀请她一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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