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船只渐渐靠近岸边。
铛。
湖边的落月钟,敲响晚上九点的二十一响。
音色明澄,余韵悠扬。
“回去罢。”
谢道石熄灭炉火,撤掉茶壶。
火一熄灭,小船被夜晚的湖水凉气所笼罩。
苏桃身上湿漉漉,很有些冷。
船舱扶手处,搭着一件灰色衣服。
苏桃侧过身去,脱掉湿衬衫,胳膊一伸,换上谢道石的衣服。
谢道石颇为意外,瞅了苏桃一眼。
衣服是他白天贴身穿的,为防冷,这才带出来。
纯棉衣服擦过苏桃身体,一点点吸了水分,贴在身体上。
像条灰色柔软浴巾,被两个人共用。
他跟小破孩这样,还是太过亲密了些。
“别穿我的,回去就换衣服。”
谢道石鲜少这样说话,因着沉静的语气,多了些管教的意味。
“你还小,以后不要这样做。”
“同别人打交道,注意着点分寸,该知道些深浅,自己心里有个底。”
苏桃面朝谢道石,倒着往后走,言语间满是活泼稚嫩的养分。
“谢探戈,你真是衣服届的葛朗台,桃儿都要冻死了。”
“衣服是玻璃管做的?穿一下能扎死桃儿?”
路过一处转角,几片花瓣飘落下来。
苏桃接住一片花瓣,心生疑问,“谢探戈,梨花和海棠不是春天开吗,怎么秋天开上了?”
“改良过的品种。”
谢道石这样一说,苏桃反而来了兴趣,凑过去定睛一看。
原是一棵开花的老梨树,弯了腰,对着新种的海棠,倒折过去。
可怜那海棠树苗嫩生生的,花都没开几朵。
谢道石平时总研究那些个文化,说的东西他都听不懂,显得他没有文化一样。
所以,刚想起一句古诗,苏桃就忙不迭卖弄。
“谢探戈,你看,一树梨花压海棠。”
谢道石听罢,心里不免一跳。
“不要瞎引用。”
他看了眼两棵树,将佛珠绕在手上,淡淡道。
“不如引用王雱的眼儿媚,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苏桃扯了下衣服,明显不服气。
“你的才不应景,什么一半春休,现在是秋天,而且你看梨树就是要压住海棠了。”
他抓一片梨花瓣,鼻头轻嗅,又说了一次。
“一树—梨花—压—海棠。”
苏桃说得很慢,声调和言语都流露出一种味道,如海棠花般摇晃飘动的、春色朦胧的情调。
那种姿态、眼神、语气,谈话时的侧身。
过后回想起来。
好像吃一颗青橄榄,初尝青涩,再尝生甘,真是十分有味。
到了第二天晚上。
苏桃收到顾希文的消息。
发现个好餐厅,小桃子今晚一起吃饭吗?
苏桃上了顾希文的车,音响里传来一句。
—你个磨人的小妖精,嘴上说不要,身体却诚实。
苏桃正要将吸管扎进奶茶,闻言竖起耳朵。
“顾斯文,这是在说啥?”
“哦这个啊,是我新下的小说,叫豪门前妻带球跑,就是霸道总裁小说。”
“所以,好看吗?”
“好看啊,小桃子你回去可以下载几本。”
苏桃似懂非懂,含住吸管,掏手机搜索了霸道总裁小说,打算回去研究一下。
餐厅果然如顾希文所说,是个好餐厅。
巨幕影屏放着蓝色流动海浪,脚下隔着玻璃水流,像是在海里吃饭,还有白衣舞者在桌前跳舞。
顾希文夹了一筷子鱼,挑完刺后,放进苏桃碗里,似不经意道。
“小桃子,谢道石平时会带你出来玩吗?”
苏桃夹起鱼肉,摇一摇头。
顾希文讶然,“为什么?”
“虽然我是道石朋友,但说句公道话,他这样做确实不地道,换作是我,带你来梅州,一定会带你到处玩,到处看。”
“嗯嗯,对,顾斯文你最好了。”
苏桃机灵地转了转眼珠,开始胡说八道。
“你是不知道,谢探戈每天问我收住宿费,你前几天给我的钱,已经上交房租了。”
“好心人顾斯文,桃儿没钱了……”
顾希文眯起狐狸眼,似笑非笑。
“是吗?小桃子真是好可怜,要不要来我家住?”
“呜……呜……你那,桃儿不熟悉。”
苏桃其实想说,他还没吃够谢家的枣饼,转念一想,要是说为了些吃的,好像有些没出息。
顾希文拿起手机,给苏桃转账。
他知道苏桃在骗他,谢道石就是再不济,也做不出问人收房租的事儿。
奇的是,他还有些心甘情愿。
要照以往,谁敢这样把他当傻子诓骗,他早就甩脸走人了。
“小桃子,你记住了,少跟谢道石接触,一定不要轻信了他。”
“好嘛,好嘛。”
苏桃收到一大笔转账,悄悄在心里数零,没数完就听见系统说。
【宿主,你要这么多钱干吗】
【我记得,谢道石没跟你收房租】
“不干嘛,攒钱去旅游,你没看那个相机里,好多好玩的地方。”
系统卡了一瞬。
【可是,你是来做任务的】
苏桃懒得理会系统,抬眼看到没被烹饪过的生菜,放在瓷白碟子里。
他拿起一片生菜,甩走上面的水珠,压低声音问。
“生菜,我可以吃你吗?”
苏桃感受到一阵极小的次声波,却听不懂。
苏桃拍一拍生菜,管它同不同意。
“拍拍,闭上眼睛吃就好了,桃儿不能不吃饭啊。”
顾希文笑了一下。
“你这是?跟一片生菜说话?”
“是啊,不知道吧你!”
“其实植物和动物一样,都是有意识的。”
“植物们不会说话,但会传递信息,比如森林里的一棵树被砍掉后,树会发出气味让周围的树都知道这件事,然后周围的树,不多久后就开始掉种子。”
“树底下的蘑菇,也会传递信息呢,还会闲聊,会说今天的天气很好,或者传递马上要下雨的信息。”
“至于植物被生吃会不会疼痛,这个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也不太聪明就是。”
顾希文略一挑眉,看着苏桃的眼睛说。
“这样啊,还真没听说过。”
“没听过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古人没见过完整地球,就认为天圆地方,认为天空是蓝色的。”
“可实际上呢,人类没见过的东西,没听到过的东西还有很多,都不存在吗?”
苏桃说着挺起身子,骄傲得不行。
“这个世界,这个地球,不单属于人类,也属于桃子李子、小猫小狗。”
“桃树开花结果是自然现象,不是为了给人类吃,高楼起,高楼塌,江河东流,日月变换,即使人类灭亡,桃李依然在。”
苏桃脸庞一层玉白,神情飞扬,光彩照人。
顾希文忽然觉得,小桃子身上有旁人不具备的,大自然的灵性,坦率可爱,天真赤诚,像什么宝物成精了。
他简直,喜欢极了。
“一会带你去玩射击,好不好?”
“好嘛,好嘛。”
苏桃跟顾希文玩了一下午,几乎是掐着晚饭点回去。
“鑫鑫,记住妈妈说的话没?”
“记住了,到了谢三叔那,除了问好之外,不能出声,不能哭,不能闹,不乱跑,只站在妈妈身后。”
“鑫鑫乖,只要不惹三叔烦,一辈子荣华富贵等着你。”
“那我长大了有跑车别墅吗?”
“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定不能哭知道吗。”
“知道了,绝对不哭。”
谢道石见来了人,客气地请人坐下,叫人上了甜点咖啡。
来人是他表嫂王伊,无非是叙叙旧,拉家常。
至于表嫂带来的小孩,谢道石没怎么给关注,一来厌烦小孩,二来懒得应付。
他不打算婚育的事,前前后后一传开,不知有几拨人向他表示,愿意把自家孩子记在他名下,由他教养,又是养老,又是送终,又是传承。
一开始,基于修养,谢道石只是婉拒,后来直接轰出门,省了好些个口水仗。
他始终认为,自然繁衍是本能,但人类智慧的产生,并不意味着百分百的生存延续,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也不完全通过繁衍而体现。
人类不是生物学成功的物种,而是文化上成功的生物。文化如同生命内里的血管系统,而血管里流淌的是主观精神的血。
没有孩子,不是遗憾,没有新的文化创造,才是最大的遗憾。
苏桃提溜着一串黑葡萄,走一步,揪下一颗,丢地上。
小男孩一见苏桃,憋不住的委屈,边哭边要上去打苏桃。
“就是他,妈妈,他上次拿石头打我,脑袋打个大窟窿,还抢我红糖包。”
王伊连忙捂住男孩的嘴巴,连拖带拽地拉远。
谢道石不大高兴,面上却不显。
他按捺住将人丢出去的想法,微笑着说。
“要哭,出去哭罢。”
苏桃丢完了葡萄,恍然想起,他确实打过小男孩。
苏桃转了转眼珠,一屁股坐在地上。
“呜哇,呜呜呜......”
光打雷不下雨,一瞧就是假哭。
谢道石无奈伸手,点了点苏桃额间观音痣。
“你怎么也嚎上了。”
此情此景,正是恶人先告状的好时机。
苏桃扯高嗓门,嚎得越发大声。
“呜呜,桃儿委屈。”
谢道石看了一眼王伊,淡淡道。
“他是我的客人。”
王伊明白这话的弦外之音,嘴上苏桃是疏离的客人,实际划为了自己人。而她们,虽然是亲人,却被归为外人。
王伊有些心寒,却还是说,“别哭了,跟哥哥道歉。”
“哥哥,对不起。”
苏桃提溜着空葡萄枝,不说话。
王伊使劲拧着男孩耳朵。
“快,再跟哥哥鞠躬,道歉。”
“要听三叔的话。”
听到三叔,小男孩一个激灵。
在大人嘴里,谢三叔是吃小孩的夜叉,再不睡觉谢三叔就来吃人了,再不吃饭谢三叔就来吃人了,绝对不能惹对方生气,不然......
小男孩不敢再哭,麻溜鞠躬道歉。
“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哼,原谅你了。”苏桃神气十足道,心里却还记着仇。
敢告状?看明天怎么收拾你。
王伊走后。
谢道石端起咖啡杯,喝一口,放下。
“瞧瞧你,多大点事,至于哭嚎?”
谢道石了解小破孩,八成是他打了人家,只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生出护崽子的情绪。
“什么多大点事,明明就是这么大的事!”
苏桃张开手臂,用空葡萄枝比划了一下,叫谢道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要论个头,一颗桃子比人类小,要论岁数,一颗桃子能活过人类?明明就是人类欺负桃儿。
“我要吃炸鸡,还要红糖包,红糖包上次只抢到一半。”
谢道石知道小破孩说的炸鸡,是指麦当劳。
啃干净麦辣鸡翅后,苏桃单独伸出食指,把掉到盒子里的渣渣粘起来,放进嘴里。
对于他这番“野蛮”做派,谢道石不觉皱起了眉头。
鸡翅渣一粒粒消失,苏桃嗦嗦指头,盯上了谢道石盒里的碎渣。
他余光瞥了眼谢道石,悄悄伸手过去,像偷食的小猫儿。
谢道石敲了下苏桃的手背。
“没规矩。”
“呜哇!干嘛敲我。”
桃儿最怕人类敲了,一敲就是判断熟没熟。
恨不得抱头鼠窜!
苏桃气不过,反手敲了回去。
“懂什么?这是我对麦辣鸡翅表示感谢的仪式。”
说完,苏桃抓来谢道石的一整个盒子,微仰起头,把鸡翅渣倒进嘴里。
“谢探戈,我发现一件事。”
“鸡死了以后,名字就变得很好听,也很美味,比如炸鸡,三杯鸡,香酥鸡,麻辣鸡,鸡米花...”
“可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叫鸡。”
“但是桃子就不一样了,活着时就有名字,比如蟠桃,水蜜桃,黄桃,白桃,扁桃,嗯,还有苏桃。”
谢道石瞅了瞅苏桃,觉得好笑。
跟小破孩相处,感觉眼睛戴上了个放大镜,看什么东西,都仿佛增加了数倍。
一点点微小的事情,都能被小破孩放大,讲出幼稚新奇的话来。
吃完鸡翅,跟着谢道石洗净手,又刷了牙。
苏桃把鞋脱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地上。
又只穿着袜子,坐在木椅扶手处,两脚踩着脚凳,捧着手机不停地看。
谢道石轻拍了下苏桃后背。
“又没规矩。”
“快下去罢,别坐扶手。”
“别吵,我在学贴面礼。”苏桃想的是,各种礼仪都要会些,万一有机会去国外玩呢。
哪天变回桃子,也可以跟其他桃儿们贴。
他看看手机里对贴面礼的描述,又看看谢道石。
“谢探戈,贴贴。”
长扶手椅摇摇曳曳。
苏桃生涩地贴了下谢道石右脸。
脸颊青春,柔软,又抒情,像冬天洗了个桃子味儿的热水澡。
“正宗贴面礼,可不是这样。”
谢道石手捻佛珠,定睛望着苏桃的眼睛。
他抬起手,用佛珠手串的黄穗子,逗了逗小破孩儿。
“痒痒。”苏桃张口咬。
黄穗子濡湿,黏在一起,仿佛要蹭上苏桃嘴唇的红色。
“松嘴。”
谢道石往回收手串,苏桃就不松嘴。
被谢道石拉到跟前。
苏桃皱着眉,恼了的样子,誓要把穗子咬下来。
谢道石却微笑了一笑,眼角浮现纹路。
小倔孩儿。
谢道石收紧手串,探身磕雪茄灰,同时稍稍低头。
用左边脸,轻轻地,碰了碰苏桃右脸。
影子融化在影子里。
瞬间又分开。
“贴面礼,要贴两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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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总裁文里的小保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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