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之间,已过立秋。
苏桃待在谢家,只跟一帮半大小孩混熟了,包括上次那个被他欺负的鑫鑫。
谢家园林极大,弯弯绕绕,一进去就出不来,所以几人有空就约着玩共享位置的猫捉老鼠。
所有人打开地图共享位置,等老鼠藏好后,抽到猫身份的,需要记住屏幕上的圆点位置,而后退出共享,接近圆点位置时,蒙住眼睛抓老鼠。
游戏是苏桃发明的,规则也由他制定,所以他知道怎么钻空子。
苏桃开了定位,正要出发。
临时接到谢寻的视频电话,定位自动关闭。
苏桃暗骂几句坏小狗,接起。
“你想死?在这时候打电话。”
谢寻面无表情道。
“想你想得快死了。”
苏桃微微侧头,转了下眼珠,
“哦,小狗想我回去啊?”
“那就加点厌恶值。”
【厌恶值 60】
【厌恶值 100】
【厌恶值 100】
谢寻垂着眼,低声下气道。
“桃桃,求求你回来。”
“再不回来,小狗真的要死了。”
“你喜欢的乐高我拼好了。”
“我学了很多你爱吃的菜,回来做给你吃。”
系统惊喜一瞬,继而喋喋不休。
【厌恶值终于增加了】
【宿主你快回去,别忘了你的任务】
苏桃从冰箱掏出一盒冰激凌。
“坏小狗,看我回去怎么整治你。”
“取你狗命。”
“嗯。”谢寻喉结一滚,几乎吞了苏桃。
“桃桃什么时候回来?”
苏桃舀出一勺冰激凌,丢在盖子上,用勺背压扁。
“等谢探戈过完生日,应该就回去了。”
“谢探戈,是在叫谢道石。”
“除了他,还有谁,还有何叙对吗。”
苏桃吃完冰激凌,扔盒子进垃圾桶。
“你怎么又发疯,不要你了。”
谢寻下颌瞬间绷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
他抬起眼皮,眼里带着些疯意。
“又想赶走我?”
“我们说好的,只能养一条狗。”
“知道吗?野狗是丢不掉的,也赶不走。”
“就算你打死它,也能拖着身体,找到你。”
苏桃头皮一麻,挂了视频通话。
谢寻怎么越来越不正常了。
想起来,捉老鼠游戏才玩到一半。
苏桃重新开了位置共享,将所有圆点位置截图。
到了地方,他掏出丝带,系在眼睛上。
他蹲在佛堂门口,听了会动静,蹑手蹑脚挤进去。
谢道石刚礼完佛,有些疲惫。
他放下挑佛珠的长杆金属钩秤,阖上眼,半躺在侧面的睡椅上。
半梦半醒间。
身上跌了个人,呼呼的鼻息,潮湿的头发,熟透的桃子味儿。
谢道石感受到了身体的分量,包含着苏桃的腰肢,覆在眼上的丝带。
昏暗灯光下,紫藤色丝带发出葡萄色的光,穿过鬓发,绑在脑袋上,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的。
头发和葡萄紫丝带耷拉下来,晃晃悠悠,一并卷入谢道石脖颈。
苏桃凑近,嘴唇擦过谢道石脸颊。
“抓住你了。”
谢道石闭了闭眼,用长杆钩秤,拍一拍苏桃侧腰。
“下去,别挨这么近。”
听到声音,苏桃愣了一下,揪住丝带,“谢探戈?”
“怎么是你啊。”
带子系得紧,从前面拉不上去。
苏桃手伸至脑袋后,摸到打结处,往外扯。
微长的黑发,垂下来,扫在谢道石脸上。
苏桃低低的说话声,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纠缠在一起。
“带子好勒,解不开了。”
谢道石扶着他的肩头,捏着长杆钩秤,挨着苏桃眼角。
钩秤轻轻勾住丝带,往上挑。
挑红盖头一般。
四周一片寂静,微微听见细细钩秤摩挲丝带的声音。
钩秤上镶嵌着一排绿宝石,被光一照,宝石折射出幽微绿光。
丝带划过鼻梁、睫毛,眉骨,长长的睫毛垂着,犹如停歇下来的蝴蝶。
苏桃仰起头,睫毛颤动间,似蝴蝶扇了一下翅膀。
“都怪你,你躲在这干啥,害我抓错人。”
“还白跑了半天,饿死桃儿了。”
苏桃在丝带上闻到葡萄味,张口咬住丝带。
“丝带是吊在葡萄园做观赏用的,怎么到你嘴里,成吃的了。”
谢道石说了这样一句,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给你留了几个黄条糕,还有新做的灶糖。”
苏桃嘴含丝带,笑起来。
“那我不跟他们玩了。”
一开口,含着的葡萄色丝带掉落,跌在谢道石大腿上。
那濡湿的紫色,简直要染到他的衣服上来。
苏桃探身,端起金属保温盒,往外掏吃的。
苏桃一手抓起黄条糕,对着吹了两口气。
一口咬下去,水晶糖稀沾在唇上,又黏又烫。
谢道石瞧了一眼他的嘴唇。
苏桃急得将黄条糕一扔,正扔在谢道石身上,把谢道石衣服粘上了糖稀,水晶糖稀粘成了一片。
谢道石抽张湿巾,将糖稀掸下去。
“又急,烫就放凉些再吃。”
苏桃不死心,又上里面拿一块,这下手指也被烫到。
他把五根指头轮番送到嘴边,吹着气,去掏灶糖。
这下总算吃上了。
“这不就是手工酥糖吗?为什么你们都叫灶糖?”
谢道石把长杆钩秤搁在供桌上。
“因为灶糖粘牙,是谢家用来供灶司菩萨的。”
“灶司菩萨吃完嘴巴被灶糖封住,等到了天上,要是玉帝问谢家一年如何,菩萨就只会说‘灶糖,灶糖’,就是谐音‘照常、照常’的意思。”
苏桃眼睑低垂,眼睛半睁,眉心一点红痣,叫他神似一尊洁白的观音像。
苏桃喜欢听人类的食物典故。
只要谢道石讲,他就会安静地听。
苏桃吃完一块,抬起胳膊,又抓一块灶糖,放嘴里咬。
手腕上绕着的玉镯往下,歪斜着,卡在小臂处。
“很喜欢这个镯子?”
“还行。”
主要是谢寻不让他摘,一摘厌恶值就会掉。
谢道石用长杆钩秤,穿过玉镯缝隙,半钩住镯子。
“玉可养人,人不可养玉,摘了罢。”
洗过似的阴雨天,充满了潮湿的空气。
钩秤紧紧地贴着手臂里侧,缓慢地往上,将玉镯勾了下来。
玉镯顺着长杆钩秤,滑到谢道石手里。
苏桃正要拿回玉镯。
手机响一声,提示位置共享已结束。
“怎么就结束了,还不等上桃儿?”
“没意思,我睡觉去了,以后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黑夜,明晃晃的月光。
潮湿森林中,结出一颗鲜红的果实。
鲜红观音痣,白色皮肉,黄色桂圆滚在腿边,船板上洒着一滩橙色橘子汁,湿漉漉的,水光粼粼。
腿内侧也有两颗红痣,围绕腿根儿,犹如参星。
谢道石眼睛注视着两颗红痣,红痣仿佛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点水渍。
一根黑色头发,掉在谢道石衣服里。
细密不易察觉,缠在后背上,一时半会找不到它的存在,难以寻觅。
谢道石察觉到痒,将那根头发捏出来。
黑发微长,蜷缩在手心,一股叫人过敏的桃子味。
船板上出现一只湿润蜗牛。
蜗牛爬到谢道石脚上,谢道石捏住蜗牛,要放回船板上。
谁知,那只蜗牛钻进了谢道石的棉袜里。
棉袜柔和、轻薄、又干燥,蜗牛却潮湿、冰凉。
谢道石从梦中醒来,被耀眼的日光刺了眼。
大白天的……怎么做这样的梦。
谢道石轻叹一声,阖上眼。
梦里的蜗牛,仿似爬到了脚心,隐蔽而暧昧,绕不开,躲不掉。
手腕泛起细微痒意,是一根黑发缠绕在佛珠上。
谢道石转动佛珠,摘掉头发丝。
此时正午,阳光落在对面宝塔上。
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宝塔飞檐的剪影,五层微妙翘起的檐角,包围了整个太阳,最中间的那角飞檐,点在了太阳正中心。
飞檐下挂着的水晶灯,折射出点状的光亮,仿佛一层层桃色梦境消融。
谢道石无端生出一股惆怅,看着飞檐,念了一句诗。
“梦亦妄生颠倒想,何如明月自由人。”
苏桃下了课,去园子里找谢道石。
自谢道石知道他没上过学,就请了家教来,每天来谢宅教他,连英语、物理也要学。
“谢探戈,谢探戈。”
“我下午有约,要出去玩了,你帮我跟老师说一下呗。”
园子里,空气轻柔,黑色的树枝上盖着湿绿的小亮片。
谢道石瞧了瞧苏桃。
“昨天学的课文,背过了吗?”
“那当然,看,这是我默写的。”
苏桃有些心虚,其实是他抄写的。
谢道石接过本子,略竖起来,挡住内容。
“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下一句是什么?”
“是什么?桃儿忘了。”
“再想想罢。”
“嗯……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哎呀,有蝴蝶!”
“让桃儿先去抓个蝴蝶,等等再和你背春和景明。”
谢道石揪住苏桃肩扣,轻轻扯回来。
“背完再去抓蝴蝶。”
苏桃立即变成一副哭丧的脸。
“可是它太长了啊,背了上句忘下句。”
“教你个背书办法,你先单拎出文章关键词,根据关键词背诵,然后遮住关键词,背到哪里卡住了,再重背关键词。”
苏桃坐在草地上,铺平本子,照着谢道石的方法,慢慢背诵。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背完了,我出去啦,晚上不回来吃了。”
射击馆内。
顾希文调整好射击姿势。
苏桃斜眼瞟着顾希文,一本正经地说,“男人,你在玩火。”
“小桃子知不知道,真正的玩火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谢探戈不让我跟你玩。”
“为什么?”
“他说你在风月场滚过,要少跟你接触,还说你心思不正,是个自怨自艾的假英雄。”
顾希文摘下射击眼镜,微眯起狐狸眼。
“什么风月场滚过,我不过是爱出去喝酒,爱跳跳舞,留学那会儿我姑管着我呢。”
“我可干净的很,哪里都干净,连别人嘴都没亲过,也不知道谁出去给我乱传,传我花心,传我夜御十人。”
“倒是谢道石,从留学那会儿,就有不少人想往他身上贴,他看着是道貌岸然,谁知道他私底下玩成什么样子?”
“小桃子,你得相信我。”
苏桃有些莫名,顾希文跟他解释做什么。
“哦,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要辩驳,得去找谢探戈。”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
苏桃板着脸,双手背后,学谢道石的语气。
“你看你,又急,不乱搞就不乱搞罢。”
“同你说了多少次,事以急败,思因缓得。”
顾希文盯了苏桃一眼。
“怎么突然老气横秋的,别总学谢道石,他可不是什么善茬,心思深着呢,小心他连皮带骨吃了你。”
“好嘛好嘛,不学他。”
苏桃敷衍几句,慢慢往里装填子弹,合上弹匣。
总是对着外面打靶,有些无聊,顾斯文好像比谢探戈好欺负些。
苏桃手腕一动,对准顾希文,几乎贴着他肩膀。
“顾斯文,你不躲吗?”
顾希文挑眉,肩膀擦着木仓口,往前一步。
“我觉得小桃子不会对我开木仓。”
苏桃笑了,“正常人是不会。”
话音刚落。
嘭!
嘭!
“但桃儿会。”
顾希文捂住胳膊,满头冷汗。
“我看你也没啥事,自己叫救护车吧,桃儿要回去吃饭喽。”
顾希文舔了舔嘴唇,尝了鲜般,亢奋不已。
跟着顾希文,除了到处玩乐,苏桃还看了一些霸道总裁小说。
不光看,还听有声版的,看视频小短剧。
小说里的“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女人,你在玩火”倒还可以理解。
但是,苏桃理解不了一个事儿。
每次男主妈妈给女主钱,让她拿钱离开她儿子时,女主都会把钱扔回去,大喊多少钱都买不了他们的感情。
换作是他,肯定立马收钱,并且礼貌感谢。
正在想着,苏桃听见两个脚步声,伴随着行李箱的轮滑声,从回廊沿着大厅响过来。
苏桃呼啦一下倒扣平板,弯过手肘去拿习题册。
谢道石和一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苏桃忽然想起视频小短剧里的场景。
他立刻丢下习题册,上前几步。
不等谢道石介绍,苏桃悄悄掐一把大腿,假装抹泪。
“呜呜。”
“这么多年了,谢探戈总算带回一个女人了。”
“小姐你知道吗?你是谢探戈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
“以前,他从没带过女人回过家。”
“小姐想吃什么?我让王叔给你做,就当作庆祝了。”
“谢家,真……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
谢道玉瞬间笑出声,跟谢道石交流着眼色。
谢道石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这小破孩儿,天天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桃歪过头去,故作惊讶。
“小姐你看,谢探戈终于笑了。”
“谢探戈生性不爱笑,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人笑。”
“呜呜呜,我真的好欣慰。”
谢道石拍了拍苏桃肩膀。
“别胡说,她是我亲妹妹。”
坏了,他找错人了,本来想演下短剧的。
好想挂回树上!
苏桃睁圆眼睛,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接着蹲地上,拿起习题本写写画画,假装很忙的样子。
谢道石先瞅见本数学题,又瞅见沙发上亮着的平板。
“好了,别装模作样,玩儿去吧。”
谢道玉看看苏桃,再看看谢道石。
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
两人绕过大厅,去了后面的谢氏祠堂,祭拜过后,他们一起往园子里走。
谢道玉肩膀稍微往外扭,把手机放进大衣兜里。
“行啊你,亲外甥你不管,反倒操心别人家孩子。”
“教导一下小辈罢了,你小孩原也不用我操心。”
“怎么不用?我说让你帮忙选学校,你不搭理我。”
谢道石摇着头道。
“你选的学校不提也罢,早跟你说过,教育是顶重要的事,用学校和教育来谋杀后人,就像埋下伏兵,等待有一天真的发动攻击。”
谢道玉眼睛向旁边瞟了一眼。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你一向坚持不婚主义,恋爱不谈,对象不找,现在改主意了?”
谢道石平静道。
“没有。”
“他是我跟你提过的,资料里那个小孩。”
谢道玉脸色一变。
“那你还把他留在身边?要我说,就应该把他.......”
谢道石背后手,淡淡道。
“谢道玉,这么些年,你是一点长进也没。”
“遇到点事就自乱阵脚。”
谢道玉脸色一沉,随即想起她的处境,又微微一哂。
“自乱阵脚?是啊,毕竟你的手干干净净。”
“都是我指使的,你老永远品行高洁,是谢家的高尚之士。”
“知道我和常卜微互有好感,就收买人心,挟恩图报,叫常卜微感激你,敬重你,你不经意几句话,就使常卜微挑唆我,做下你口中自乱阵脚的事。”
“拔萝卜带出泥,你也别太高高挂起了。”
谢道玉走到小时候玩耍的梨树旁边,胸脯起伏,语带哽咽道。
“不过,做下这些我也不后悔,因为我在报仇。”
“父亲就是王昭晖害死的,否则遗嘱怎么会只有他?他一个赘婿何德何能?只凭从外面带回个野种?那个谢寻,我看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趁早赶出谢家。”
谢道石捻着佛珠,叹了口气,“当年,确是我心高气傲,以至于办错了事,所以这些年才吃斋念佛,算是赎罪罢。”
“道玉,我知道你不相信,但父亲确实死于心脏病,王昭晖罪不至此。”
“谢寻虽是王昭晖在外的私生子,同我们不沾血缘,但他既姓了谢,就是谢家人,我虽然没教养过他,但不至于像你说的。”
“我不相信!当年我就在父亲身边,他身体好得很,算命的大师都说,父亲死不瞑目,是被人害死的!”
谢道石静静看着她,声音威严又冰冷。
“随你怎样罢,只有一点,不许动那小孩。”
谢道玉哭了一阵,平复了心情,掏出纸巾擦泪。
“有你护着,我也动不了他。”
“你这样子,明显是坠入爱河,园子的老梨树开花,你也跟着开,父亲要是知道了,会很开心的,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找个.......”
谢道石越过她,往回走。
“我却没有这么低级,下作。”
“这不像你作风,喜欢为什么不争取?”谢道玉一边走,一边认真地打量谢道石。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谢道石,叫他越年长越有魅力。
对方神色从容,眼神沉静慈悲,微白的两鬓,反而衬得他成熟风雅,举手投足间,透露出很高的修养,就连多余的眼角细纹,都散发着岁月沉淀的魅力。
威严时令人肃然起敬,温和时又如沐春风。
谢道玉收回视线,听到谢道石问。
“我这么问罢,假如他是你的孩子,你会不会同意?”
“不会。”
“你既不会,却要来怂恿我,只因他不是你孩子,只因你不爱他,就要推他进火坑,这像话吗?”
“你我也年轻过,活到这个岁数,才知道青春之宝贵。”
谢道石将佛珠手串绕在手心,怅然。
“他这个年纪,应该去上学,去旅游,拥有自由和理想。”
“单说恋爱,也该和精力旺盛的同龄人谈。”
“他是块浑金璞玉,而我早已变成颗蒙尘的珠子,珠子融进璞玉里,是对璞玉的亵渎,只能打这么一次退堂鼓。”
谢道石望着向海棠折腰的梨花树,出了神。
海棠昭昭,而梨花早已苍苍。
本也不应该有牵扯。
苏桃又一次穿过园林,才发现。
那棵百年梨花树,被砍断了,只剩下棵海棠树苗。
苏桃没细想,抱着一盒藕脯,赶去吃谢道石的生日宴。
谢探戈的生日,排场大,客人多,规矩也多。
先是曲水流觞宴,又是长寿宴,长寿宴只能先吃十个凉菜,叫“十碗头”,还要吃一顿如意宴,叫“路路通”,最后去神像接金元宝,接完金元宝,有舞狮和琵琶宴。
据说晚上还有一场西式宴。
半天生日宴,苏桃没吃饱,也没玩好,特别是曲水流觞宴,没等他夹几口菜,就顺着水流漂走了。
他琢磨了一阵,打算找谢探戈要点补偿去。
谢道石走进书房,首先看到几根头发。
垫子,木椅,佛经,到处都是头发。
小破孩总有掉不完的头发,掉种子的海棠树一般。
谢道石捻起经文里一根头发,要扔进烟灰缸。
头发丝黏到手上,牵牵绊绊。
房间里一片寂静。
半中午不见小破孩,心里怪不自在,好像有事情没办似的。
这小破孩儿,吃过饭就溜。
也不知道来给他拜个寿,道个喜。
谢道石在椅子上坐下来,书桌底的空处,立着一只黄色舞狮皮。
不知舞狮班怎么弄的,狮子皮里有支撑物,栩栩如生。
谢道石手撑着头,盯了小狮子一眼。
依照他对小破孩的了解,估摸藏在里头,预备着吓他。
果然,在下一秒。
苏桃从金黄色狮子皮里钻出来,半趴在谢道石膝上。
谢道石瞧着他,笑了一笑。
“你这是?”
苏桃装在金黄狮子皮里,脑袋盖着狮子帽,一股鲜活的气息扑鼻而来。
苏桃手伸到背后挠痒痒,狮头上的眼帘跟着动了动。
谢道石带着几分醉意,拨了下狮子的眼帘。
苏桃牵住谢道石的手,放在脑袋上。
“摸摸狮子头,平安发财不用愁,摸摸狮子尾,万事顺风又顺水。”
“呜哇,快给钱。”
谢道石手指往下,点了点苏桃额头观音痣。
“怎么我过生日,反倒给你钱?”
“因为你沾了我的好运。”
谢道石故意逗弄小破孩。
“不给。”
苏桃扭过头,气道。
“耳朵搬家了,听不见你说啥。”
谢道石俯身,贴了一下苏桃脸颊。
“给你钱,把耳朵搬回来罢。”
“不搬。”
谢道石不觉发笑,“腿也不搬?蹲着不累吗?”
苏桃这才觉得腿麻,一个高跳起来,坐在谢道石腿上。
谢道石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与苏桃身体拉开距离。
“快下去罢,别坐腿上。”
“你好烦,不是你叫我别坐扶手的吗,让桃儿坐一下又不会死。”
苏桃边说,边剥掉金黄舞狮皮,露出里面的白色圆领卫衣,卫衣印了一只侧坐的黑猫,黑猫眼睛斜着,一脸神气。
“谢探戈,快给钱,福气不能白沾。”
谢道石给苏桃转了笔钱,放下手机,拿过一边的木盒。
盒子一打开,一大团木头香气扑到脸上来。
谢道石给苏桃一只金饭碗。
苏桃抱在怀里,低头仔细端详金灿灿的碗。
谢道石又递一双镶金的象牙筷子,筷子上雕刻“喜至庆来,永永其祥”,还送给他一把带项链的长命锁。
“这是谢家给小辈的岁礼,金碗寓意有饭吃,筷子,是叫你快快长大,长命锁叫你长命百岁。”
“锁里面的钥匙,我给你留着。”
苏桃将长命锁放进金碗里,摇了下。
长命锁叮叮当当。
牵动着谢道石的目光。
长命锁不再摇动,一只飞蛾被太阳照成黄色,光线中飘荡着细小尘埃,一切寂静无声。
大约是真醉了,谢道石稍稍靠近,眼神叫人捉摸不清。
微冽的酒味和醇厚檀香味压下来。
他仔细瞧着苏桃。
手指轻抚着苏桃的脸颊,红痣,又顺着苏桃的眉毛抚过去。
大拇指戴着的印章戒指,压在苏桃鬓角。
“我记着,你说没去过学校,想去上学吗?”
“想。”
谢道石拿起佛珠,与苏桃拉开距离,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猜也是,都已给你安排妥当,去中都读大学。”
“大学期间打打基础,过后再出去留学,这下你可以去彩虹山玩,也可以去看地球蓝火。”
“专业你自己做决定,以后的路给你铺好了,可保你一生无忧。”
“那我怎么去?”
“坐飞机去。”
“中都多远?”
谢道石一粒粒转着佛珠,闻言停了一瞬。
眼睛越过苏桃肩膀,注视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
“距离是一千三百公里。”
苏桃眨了几下眼睛,满心欢喜,“这么远,太好了,可以出远门了。”
心里又生出担忧。
“可是,我没坐过飞机。”
“会送你一程,我在中转站北州下飞机。”
苏桃竖起耳朵,眼睛也跟着竖起,生怕错过去玩的机会。
“北州?你是去玩吗?”
“不是,是换乘另一架飞机,回来。”
“谢探戈,坐飞机是啥感觉?”
“你坐了,就知道了。”
飞机轰鸣着,沿着跑道由慢变快,地面迅速向后倒去。
感觉有点失重,耳朵也被鼓得嗡嗡响。
苏桃仰头,露出一截白脖颈,喉结上下滚动。
失重感减轻,苏桃将视线转向窗外。
从高空到地面,房子、马路、河流、山川、树林都很小。
苏桃新奇地看了一会儿。
接着,他喝了口番茄汁,视线转回来。
不愧是双人头等舱,有床,有沙发,还有单独淋浴间。
“飞机有空中酒吧,可以去转一圈。”
“不要,桃儿头晕,再喝酒就更晕了。”
苏桃再度往下一看,压低声音,神秘道。
“谢探戈,你知道么?”
“桃儿。”
“其实就这么小一颗。”
苏桃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揣兜动作。
“要是遇上空难,记得把我揣兜里。”
谢道石敲一敲苏桃脑袋。
“别胡说,有长命锁压着,你会长命百岁。”
“可没胡说,我昨晚做梦了,梦见飞机坠落,桃儿掉在一块尖石头上,磕个半死。”
“所以你做梦没有,是不是也梦见飞机了,人类不是常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谢探戈,快跟我说说你梦到了什么?”
谢道石调直座椅靠背,微一摇头。
“玩你的罢,好奇心别这么重。”
有些梦境是说不得的,现在想起来依然泥泞、湿漉,即便静置,也像被摇晃混淆的浊水,水里泥沙俱下,难以平复。
苏桃拿过谢道石手机,又抢过对方蓝牙耳机。
“我手机关机了,也没下载歌,拿你的来给桃儿听听。”
苏桃刚戴上耳机,立马摘下来,不适应地掏掏耳朵,再戴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戴蓝牙耳机,以往都是外放。
片刻后。
苏桃摘下耳机,戴在谢道石耳朵上。
“谢探戈,你听,我脑袋里好像有个小人在开演唱会。”
黄昏已至,机窗外是橘色云朵,三万英尺高空的平原。
耳机里放着《青花》。
—遗憾无法说,惊觉心一缩
—紧紧握着青花信物信守着承诺,离别总在失意中度过
—你我一场,唤不醒的梦
谢道石想起来。
一次宴会,有个人研究各国学问的外国人问顾希文,华国有没有最冷酷的谚语。
顾希文回答,当然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谢道石凝望着苏桃,很久。
他笑着叹口气,又把耳机轻轻塞回苏桃耳朵里。
谢道石的歌单,都是轻柔舒缓的音乐。
昏昏欲睡间,听见谢道石声音平稳地说。
“去了学校,记得好好学习,不许逃课。”
“你基础差,尤其是数学和英语,得下苦功夫。”
“性子别太急,做事稍微缓一缓,还是以前同你说的,事以急败,思因缓得。”
“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别犟,别使小性子,有空多出去走走。”
苏桃一个桃两个大,他一颗本土桃,学啥英语啊。
“知道啦知道啦。”
“谢探戈你好啰唆,也是祥林嫂的候选人。”
“没大没小。”谢道石拉下遮光板,遮住渐渐缩小的平原。
飞机开始下降,起落架已经放下。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下降过程中,气流可能会造成飞机突然颠簸,为了您的安全,请务必全程保持安全带扣好系紧。”
“请您收起小桌板及脚踏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关闭手提电脑及所有电子设备。”
遮光板拉上去。
漆黑的夜空,灯火璀璨的北州,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微微的失重感,微微的耳鸣。
谢道石望着窗外好一会儿,忽然开口。
“如果,我年轻十岁,你愿意和我跳一曲探戈吗?”
苏桃正要说话,被飞机播报打断。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北州机场,地面温度为4摄氏度,39华氏度。”
猛地一个颠簸,飞机落地了。
跑道疾速后撤,机舱里灯亮。
“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您继续留在座位上并系好安全带,保持您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直到安全带指示灯熄灭。”
“北州为终点站的旅客,请您在3号传送带提取托运行李,为了方便您在北州2号候机楼办理转乘手续,我们推出了中转信息空中广播服务……”
大地向后退去,一片抖动的沥青色。
飞机落在停机坪,舱门打开舷梯接上,人们开始起身。
时间到了。
谢道石慢慢地起身,仔细地整理好衣领。
“中都有雨,你惯丢三落四,待会儿别把伞拉下了。”
他最后望苏桃一眼。
之后迈步,随着人流往外走。
“再见,谢探戈,还有,谢谢你呀。”
谢道石脚步一停,眼角微微湿润,平静道。
“祝你一切顺利,学业有成。”
苏桃回。
“嗯嗯,谢探戈你也是。”
“亲爱的各位旅客,客机舱门即将关闭,请未下机的旅客,尽快下机,Dear passengers, the cabin door of the aircraft is about to close...”
飞机内光线朦胧。
灯光从未拉下的遮光板透出,在地面投出几道金色梯子。
光线中飘荡着细小尘埃,格外清晰。
地毯铺就地过道,踩上去会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声音堆堆叠叠,夹回在走廊里滚动。
舱门顶上的显示灯微微闪烁。
一秒,一秒地,往前倒数。
十。
灿烂的夜空直达飞机,所有的事物都拉近了距离。
这样纯粹的黑色,亿万年来都是如此。
机场执勤,人群,远方的天空,仿佛上了色的空气把世界都绑在一起。
“我猜你缺个助理。”
“要是你觉得亏了,那……要不我兼职一下私人保姆?两份工作你发一份工资。”
“下去,别坐扶手。”
“呜?”
“可是,这个扶手很好坐呀。”
“为什么叫我下去?我既没坐你的位置,也不占你地方。”
九。
两个机场工作人员穿着安全服,对飞机表面喷洒除防冰液。
另外一个将黄底黑字的“Stop”指示牌,放在跑道旁。
航站楼内灯火通明,缓弧玻璃幕墙近在眼前。
似乎很近,其实很遥远。
恍如相隔一千三百公里。
“你看月亮,月亮没电了。”
“月亮没电了,我也要扁下来了。”
“让桃儿闻闻,你身上什么味道。”
“没大没小,可叫一声叔叔罢。”
“谢叔叔。”
八。
东南风骤起,本来喧哗低垂的机舱陡然安静。
只消片刻的功夫,从飞机上下来的人,围着鲜艳的围巾,上了一辆又一辆摆渡车。
路灯洒在人们身上,头发变成了金色,一起组成昏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机场环卫工慢慢悠悠扫地。
“其实我,在干一项大工程。”
“东成西就?”
“是南虾北调,南虾北调,嘿嘿。”
七。
人群缓缓向前,偶尔又退回。
摆渡车川流不息,走一辆,回一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渐渐模糊成一整个背景板。
“我扮的是吕布,今天看的是吕布戏貂蝉。”
“我却想听女驸马。”
“可是,今天没演女驸马呀。”
六。
周围声音渐渐消失。
一切都有双重的感觉,感觉失重,感觉耳鸣。
感觉年岁渐长,感觉宛如新生。
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只感觉到寂静。
“呜哇,快给钱。”
“怎么我过生日,反倒给你钱?”
“因为你沾了桃儿的好运。”
五。
时间太慢了,恰如白天。
一天一个月一年一生。
一只湿润蜗牛,慢慢爬向终点,伸出触角。
另一架飞机起飞,发出轻微轰鸣声。
好像马上要开口叹息。
“一树梨花压海棠。”
“别吵,我在学贴面礼。”
“谢探戈,贴贴。”
四。
微凉的风灌进机舱。
过道越来越亮,即将到达舱口。
嘀嗒。
嘀嗒。
时钟一刻不停。
仿佛过了百万秒钟。
“谢探戈,你好像落了个水果。”
“是桃儿呀。”
“我数了下,塔上有20个水晶灯,我能带一个走不?”
三。
砰。
砰。
远方的天空升起烟花。
火星窜向四周,旋即消失。
紧接着,成千上万颗烟花炸开。
怦。
怦。
心跳一下又一下。
一万只蝴蝶振翅一击。
一万次的春和景明。
二。
“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下一句是什么?”
“是什么?桃儿忘了。”
“再想想罢。”
“嗯……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哎呀,有蝴蝶!”
“让桃儿先去抓个蝴蝶,等等再和你背春和景明。”
一。
谢道石停下脚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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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总裁文里的小保姆19(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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