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饭后,蒸人的暑气已然消散。
钟令也吃得极为满足,方才她趁着山英去厨房里上菜,夹了好几筷子的炙羊肉吃。
饭后她与郑澶坐在树下说话,宋管事则是跟着山英进了厨舍,见她将碗筷放进了木盆里就要提桶去打水,伸手拦道:“你家大人还在待客,下人在客人面前忙活,实在失礼。”
山英不解,绕过他走了出去,此时不忙要什么时候忙,她一堆事等着做呢。
宋管事看她无动于衷,更加为钟令觉得不妥,怎么寻个如此粗鄙的婢女来做事,方才与主人同席便也罢了,便当是钟大人待下人和善,他家郎君与之也是好友,这些礼节也都能忽略过去。
但往后再有客人上门,实在有些折了钟大人的面子。
他是想帮着指教一番,叫这婢女懂些礼数,面貌丑陋些都无妨,只要知晓礼节、做事妥帖周全,留着做个烧火丫头也是好的。
山英提着一桶水回来,看着宋管事还挡着路,心里不高兴地想这老头子真是麻烦,又爱摆派头,方才饭桌上她拦着不许大人吃菜他站在后面先嚷开了。
她绕过他去烧水,心里打定主意了,往后他们主仆再上门来,她要花钱请赵婶子来替她,她要牵着飞飞去河里洗澡去。
“山英娘子,往后若有客人上门,你该提前便在厨舍中备好洗涮的水,除非主人唤你,其余时候不该在客人面前来回晃。”
山英咧着嘴对他点头,“是,我懂了。”
“咦……”她仰头时遮着疤痕的半边头发顺着脸庞滑落,露出狰狞的半边脸,宋管事乍然一惊,别开了脸说话,“钟大人不拘礼节,你却要懂得,主人待客时,下人不该上桌子吃饭。”
没道理,桌子就是用来吃饭的,不上桌吃在哪儿吃。她瘪瘪嘴,点了个头。
钟令在院里听到厨舍中宋管事的声音,虽听不太清,倒是好奇道:“我原以为宋管事重规矩礼仪,没想到倒是这样喜欢我家山英,宋管事与我都不曾说过这么多话呢。”
郑澶也有些奇异,“宋管事自小便随侍在我母亲身边,说来不怕你笑话,连这京中诸多官员也未必能入了他的眼,你这丫头想是脾性投中了。”
正说着话,山英端着隔壁粗陶大碗大步迈了出来,宋管事在后还有些跟不上,嘴里絮叨道:“行止需静雅,你是官家仆婢,不能丢了主人的面子。”
山英面巾下的嘴砸吧两下,都静了还怎么走,没道理没道理,“大人喝药。”
她两只手各一只粗陶大碗,先递了一只给钟令。
钟令一饮而尽,随后端着碗打了个寒颤,“嘶嘶”了两声。
郑澶头一次见到有人喝药是这般动静,侧着身子去端详她的反应。
山英赶紧将另一碗清水递给她,她赶紧接了漱口。
陶碗将她整张脸都盖住,郑澶只看得见她的下巴上悬着几滴水珠,顺着脖颈流下来,蜿蜒着滴进了襟口。
他面上的笑意不知怎的有些凝住了,只看着那点点水光随着主人饮啜的动作微微颤动。
随之看到她的脸还埋在碗中,指节分明的手扒在碗口,倏然松开了碗,对着山英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
只是一碗清水能驱逐那苦意了?或是药已经苦到将清水都衬得清甜了?
他眉头微微拧起,似乎也尝到了一股苦味,混杂几分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心疼,自他喉间泛起来。
离开时,他对宋管事提点道:“去买几罐蜜饯送来罢。”
宋管事抿唇应了下来,又叹了几口气,看着自家郎君是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宋管事道:“钟大人这日子过得,也太清苦了些。”
郑澶摇头失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令之他啊,才是这俗世最出尘。”
宋管事霎时也笑开了,回味起来自己对山英的那些教训,又是惭愧又是好笑,是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刚过一更,街市上花灯如昼,街衢内人流如织,左一个竹棚里是瓜果的清香,临河的水阁里又是轻罗衫裙蹁跹起的馨香。
罗裙围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青瓷大碗,水面映着月亮,浮着几根绣花针。
“我这可算得巧?”“不算不算,都遮住月亮了,再投再投……”
一声叫卖穿过了少女们乞巧的莺声,红纱碧笼里盛放着童子骑荷叶的泥娃娃,几个女孩子见了爱不释手,挑来挑去,一时觉得那圆润可爱童儿好,一时又觉得那头戴莲花的好……
水井巷里,钟令与山英一人抱着一小罐蜜饯,仰头看着银汉星霄。
山英嚼着蜜饯,忽然指着东北角的高楼,“大人,灯。”
“嚯,好大的排场,这动静,许是家中有喜事了。”
“喜事,才扎灯?”
钟令也是个土包子,面对山英的疑惑也不会撑面子胡说,坦诚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在我们信阳,我倒是不曾见谁家无缘无故扎花灯的,或许京城风俗不一样也说不定。”
“那是太子府的排场。”
她一回头,看到是子书扛着个架子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子书将架子放下,看着她眼神落在自己身后,笑道:“钟大人别看了,我家郎君今夜凑别的热闹去了。”
她没由来的感到几分失落,“唉,他一个瞎子,今日都是赏景看灯的,他能瞧见什么,别叫人欺负了去。”
“哎呦,也不枉我家郎君这些日子牵挂你了,可算得了钟大人一句担心,不过钟大人放心吧,他净去添堵的,没人欺负得了他。”
钟令看着他手指的方向,正是那点灯的高楼,诧异道:“是太子请他去的?”
子书想了想,“应当是,不过是太子妃身边的人来请的,说近日太子府有喜,特设七夕家宴,念及殷家的辛劳,将殷家人与郎君一并叫去了。”
“太子妃倒怪好心的。”她缓缓起身,这才看到子书扛着的架子上挂满了一溜灯笼。
“原来这样的家宴也会请他?”她拿起一个灯笼给山英点了,问道。
“那倒不曾。”
她神色微动,对着那高楼指了指,“那你家郎君怕是要倒霉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鸿门宴可有听过?”
子书嬉笑道:“中过状元了不起么?还鸿门宴,钟大人,我与您说句实话吧,别说是鸿门宴了,今夜就是皇帝下令要杀他,我家郎君都能全身而退。”
“哟,好大的口气啊!”钟令眼神里满是探究,“怎么,你家郎君是神仙不成?”
子书眉梢一挑,缓缓向旁边挪了一步,“因为,我家郎君压根就没去赴宴。”
钟令不禁失笑,朝他让开的位置看了一眼,很快便变了脸色,嘴角持动,“你这厮也真够无聊的,我说真的,你赶紧去护着你家郎君吧,太子一家还能有便宜给他占了?”
子书看她兴致缺缺,也不再嬉皮笑脸了,“行了,我不开玩笑了,不过钟大人这话说得极是中肯,郎君自然也知道讨不了好,但确实也进了望月楼,只是没去赴宴罢了。”
钟令顿觉心里那点不悦消散了,“原是另有打算,不过怎么叫你扛了这架花灯来?”
“别提了,平乐坊外面可是记得水泄不通,郎君只嘱咐我来给你送个信,不要空手上门来,我想着大人你也出门不便,买几个灯笼给你们挂上也成,没想到被那货郎给讹了,非说我挨个将他的灯给点上了坏了规矩,真是笑话,我不挨个点上怎么知道都是些什么式样……”
钟令与山英听得大笑,山英将手里的灯笼提起来,放在子书面前,指着灯笼上方出口冒出来的烟气,“点了灯,这里出气,便熏坏灯笼。”
子书不在乎地拍拍手,“我现在是知道了,不过也无妨,花的都是殷家的钱,我多挥霍一些,太子就少一点助力。”
钟令一面夸他有魄力,一面又叫山英将灯送给巷子里几户邻居,“赵婶子家送两盏去,她家两个小娘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爱这般花样,西边林二哥家也送一盏,他家小子昨日还爬咱家院墙问扎不扎灯……”
子书听着她吩咐,竟只是选了一盏留下,纠结了起来,看山英扛上了灯架才出声道:“那盏画了竹子的别送,那是我精挑细选的。”
说完他窜到灯架跟前,发现架子上并没有他说的那盏,于是一转头,发现那描画了竹子的灯笼就提在钟令手里。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他是松手了,对着钟令讪讪一笑,“行了,我也该走了。”
钟令叫住他,“四郎不是叫你来给我送个信?”
他哈哈一笑,“哦哦,险些忘了,就是个口信,郎君觉得近些时日那假周载有些反常,他往日是最喜去皇帝宫中的,大抵都要待上大半日才离开,近半个月竟然只去了一回,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了,郎君本来还猜测他这举动大概是因为裴氏有喜了,却也不见他久留东宫陪伴,倒是跟着太子四处出入。”
钟令心中一惊,他两父子莫不是在合计怎么对付自己吧!
子书看她面色迟疑,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正想试探试探,便听她问道:“清源郡王妃有喜了?”
她暗忖着,周载对裴持盈极是爱重,或许会因为她有孕而改变他行事的路子,兴许会更加迫切地想要除掉自己了……
子书听了却气恼不已,好个花花蝴蝶轻薄郎!这么多个字,光听见裴氏有喜了是吧!
他就说钟令与裴氏有些旧情在,神兵天降、英雄救美怎么可能没有一段传奇!
想完他又长吁了一口气,还念着别人的妻子,看来这钟令不是断袖啊,万幸万幸,他姑母就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成断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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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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