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元春在宫中忆及园中景致,想到自省亲之后,贾政必定封锁园子,不叫人进去,如此虽恭敬有余,但难免辜负了满园景色。便命太监到荣府下谕:“命琬玉黛玉宝钗等在大观园中居住,宝玉也随进去一并读书。”
贾政、王夫人自然谨遵谕命,立时遣人打扫了园子整理一番,又回了贾母,预备安排众人住进去。
大观园自然是很好的住处,然而无长辈在侧,又有宝玉一并跟随。
其中若说元春并贾母没有一点私心,必是不能的。
琬玉黛玉有心避嫌推辞,但一来此为宫中娘娘旨意,二来贾母等长辈之意不便推辞,只得打点了常用之物搬到园子。
心下决意与宝玉保持距离,且暗暗计划搬出贾府,当下先不提。
因黛玉喜爱潇湘馆的竹子,又兼此处比别处幽静,林家两姐妹便住了潇湘馆。
宝玉则住了相隔不远的怡红院,自进园子,乐的可无不可,每日只和各位姊妹丫鬟们一处读书写字,十分快意。
只也有略微失落几分,原以为住到园子里所有姐妹便可自在聊天亲近,但林家姐妹与薛宝钗有意避嫌,每每邀请两三次才去一次,且只捡众人皆聚的时候才去,其余时候都待在各自院子里自行看书作画,宝钗不时来探望两人,倒过的也很悠闲自得。
宝玉失落之余难□□露了出来,就有那起子拍马逢迎的人想了法子给他解闷。
小厮茗烟见他这样,便到书坊内将那古今小说、传奇画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
宝玉如得珍宝,带了几套进园子,无人时不时翻看。
却说这一日早膳过后,宝玉袖了那卷薄薄的《西厢记》,悄至沁芳闸桥边。
拣了株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倚着青石,从头细览。
正读到“落红成阵”处,恰一阵风过,枝头桃花簌簌而落,沾了他满头满襟,更有点点嫣红,缀于书页行间。
宝玉素性最是怜惜花草,哪里见的落花被践踏?
忙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将落英兜起,行至池畔,轻轻倾入水中,看那粉瓣逐波飘远。
待他回身,却见黛玉肩担花锄,手执锦帚,袅袅行来。
宝玉心下一喜,笑道:“妹妹来得正好!这些落花扫将起来,也送到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
黛玉闻言,却微微摇首:“撂在水里终非上策。此处水流虽清,然一旦漂出园外,到了那有人烟处,污秽混杂,仍旧把花糟蹋了。那山石犄角处,我备了个小花冢。不如扫起,装在这素绢囊里,拿土埋了。日久随土而化,岂不干净?”
宝玉听罢,喜得拍手:“妹妹这法子妙极!待我放下书,与你一同收拾。”
说着便欲将书藏入袖中。
黛玉早已瞥见那书封上“西厢记”三字,不由脱口念出:“《西厢记》?……”
宝玉见掩饰不过,只得递了过去,低声央告:“真是好文章!妹妹看了,好歹莫告诉旁人。”
黛玉接书在手,翻看几页,只觉文辞警心,沁人心脾,竟挪不开眼,一时忘情,便在花树下的青石上坐了,一气看完十六出。
掩卷时,犹自神飞九霄,默默出神。
宝玉凑近笑问:“妹妹觉得此文字何如?”
黛玉方回神,亦不觉莞尔:“果然辞藻警人,余香满口。”
宝玉得意之下,忘乎所以,顺口笑道:“正是呢!若论形容,妹妹更是那书中的‘倾国倾城貌’了!”
此言一出,黛玉登时桃腮泛怒,薄面飞红,纤指直指宝玉,叱道:“好好的,竟拿了这等混账话欺负于我!我这就告诉琬姐姐去!”
说毕,眼圈儿早已红了,转身便走。
宝玉唬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拦住,迭声讨饶:“好妹妹,是我一时油蒙了心,信口胡柴,实在该死!”
又指天划地,千错万错,恨不能剖心表志。
黛玉见他急得满头是汗,情辞恳切,倒不好再究,只仍将那书掷还与他,自收拾落花,闷闷回了潇湘馆。
书虽交还,然书中那“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却如生了根般萦绕在黛玉心头,挥之不去。她独坐廊下,望着千竿翠竹摇曳生姿,神思却飘忽九霄,浑不觉琬玉已行至身后。
“呆燕儿,想什么呢?”琬玉轻拍其肩笑道。
黛玉一惊,回眸见是姐姐,方抚胸道:“姐姐悄没声儿的,倒吓了我一跳。”
“我瞧这里似有只失魂的雀儿,特来看看风色。”琬玉笑睇着她,“怎的?又得了什么千古奇文不成?”
黛玉向来对姐姐不藏心事,闻言低声道:“今日得见了一篇好文字,词句新奇,情致宛转,料想姐姐也未必见过。”
琬玉奇道:“哦?是何等妙文?”
黛玉凑近她耳畔,细若蚊吟:“是那……《西厢》。”
琬玉听罢,噗嗤一笑:“我当是何等珍奇,原来是这个,竟将我们林大诗翁迷得神魂颠倒。”
黛玉惊得睁大双眼:“听姐姐语气,竟似读过的?我却不知!”
琬玉挽了她手往屋内行去,笑道:“天下书册如海,哪能事事禀你知晓?况且此等话本传奇,终究非《四书》《五经》正道之属,素日不便与你论及罢了。”
黛玉刮着脸羞她:“原来姐姐也偷看过这等‘淫词艳曲’!”
琬玉正色道:“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悖了礼法的老套故事,世人便冠以秽名。然就文章论,其辞令斐然,情思缱绻,于铺陈景物描摹心境上,实有可取之处,取其精华便是了。若论真淫邪处,世上那些道貌岸然者的行径,倒更污秽些。”
黛玉深觉有理,叹道:“姐姐到底通透,我竟误了这许多好辞章!”
琬玉笑道:“这些书岂是轻易能得的?你既爱看,我替你寻来便是。只须记得,文虽美妙,然世间之情爱,多是水中月镜中花,才子佳人的美满,十有**不过一厢情愿的幻想,看看则罢,莫沉溺其中,徒惹伤感。”
黛玉点头称是,依偎着姐姐只说“好姐姐”。
二人用过晚饭,各自安歇。
又几日,听说宝玉面上烫伤,虽未伤及双目,然半脸燎泡,瞧着甚是骇人。
王夫人心疼难耐,贾母亦将跟前服侍之人都申饬一番。
姊妹们常往探视,宝玉却浑不在意,反痴言道“因祸得福”,惹人哭笑不得。
隔日,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过府请安。
见宝玉形容,拍膝嗟叹:“哥儿这伤,怕不是冲撞了甚么阴邪!”
遂神神叨叨,力劝供奉一尊“大光明普照菩萨”,以镇宅辟邪,护佑平安。
贾母救孙心切,立命备齐香烛供品,于怡红院僻静处单设佛堂,虔诚供奉,唯盼宝玉早愈。
因有此一节,园中姊妹倒比平日聚得更勤。
这日琬玉携黛玉至怡红院,未入内室,已闻笑语声声。
掀帘一看,李纨、凤姐、宝钗俱在座中。
凤姐眼尖,先笑道:“可巧!又添了两位仙客,今儿倒齐全了。”
琬玉亦笑:“这般齐整,不知是哪位下的帖子?”
凤姐接口道:“前儿得了两瓶暹罗贡茶,想着姑娘们雅好,特送去尝新。可还入得口?”
琬玉道:“正欲谢二嫂子,倒忘了。”
宝玉歪在榻上插言:“我尝着平平,不如旧年雨水茶。”
宝钗凤姐也均是附和,只黛玉却道:“我觉着清冽回甘,倒合脾胃。”
宝玉闻言忙道:“妹妹既爱,把我那份也拿了去!”
凤姐笑道:“我那还有,回头再送些来。倒是明儿另有一事相烦,东西一并捎带。”
黛玉听了,挑眉轻笑:“听听!才吃了二嫂子一点子茶叶,就差遣起人来了。”
凤姐丹凤眼一睃,立时笑谑:“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
李纨忍俊不禁。宝钗垂眸不语,只眼风在林家姊妹脸上一扫,方淡笑道:“二嫂子这打趣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黛玉登时飞红满面,啐道:“什么打趣!分明是贫嘴贱舌讨人嫌!”起身欲走。
凤姐哪肯放过?拉住她道:“走什么?你瞧瞧!”一指宝玉,“这般人物根基,难道配不上?嫁过来,还能短了你的不成?”
黛玉羞愤交加,甩袖要走。
琬玉忙拦住,正色道:“二嫂子慎言!妹妹们前程未定,皆在待选之列。此等戏言传扬出去,恐损闺阁清誉,亦非恭敬之道。”
凤姐见琬玉肃了颜色,顿知失言,忙赔笑:“该打该打!再不混说了!”
黛玉方气鼓鼓坐下。
唯宝玉怔怔出神,恍若未闻。
正说笑间,王夫人房内丫头来请:“舅太太到了,请奶奶姑娘们见客。”
李纨、凤姐忙起身去了。
宝玉急道:“我这样子见不得客,莫让舅母进来。”
宝钗与林家姊妹亦欲告辞。
忽听宝玉“嗳哟”一声抱头惨叫!整个人竟平地窜起三尺高!口中胡言乱语,尽是些骇人听闻的鬼话!
众丫鬟唬得魂飞魄散,飞报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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