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清俊优雅,笔画端方,山黛疑心若非是握着她的手,他还能写得更好看些。
“多练练。慢慢就会了。”周怀澈为她换上一张新的纸,竟上手亲自磨起了墨。窗外偶有惊雷,但室内暗香氤氲,一派郎情妾意,竟有说不出的静谧。
山黛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只能提笔写了起来。
笔画从一开始的抖抖索索,宛若虫爬,到横平竖直,虽无藏锋出锋等细节,但好歹也能看出是个字。
山黛满意地放下笔,拉伸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却被周怀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手下放上了一份文件。
“芷也告诉我你需要一个仓库,恰巧我在附近有一块空置的房产。这是地契,我赠与你。”
“不要……”山黛几乎是下意识答道。她不喜欢欠人恩情,特别是自己的仇人。
忽地她又回想起在她在房牙张的榜上看到的租金,离集市近的租金太贵,远的虽然便宜,但运输费又要另外考量。
“……白不要。”她将地契上上下下审视一番,确定当真没有猫腻,便义无反顾下了笔。
背后的动机无非是更好的监视她,这点她心知肚明。不过她对此无所谓。
她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故作娇俏道:“谢谢夫君。”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一直下到次日清晨,郊外的皇陵。
雨点打在石板上,泛起一个个微小的涟漪,鞋底踩上去微微地打滑,山黛扶稳了人群中的周怀澈,看那雨线斜织,织成雾似的雨幕,远山近树被洗去了颜色,淡淡地在沉默中晕染成水墨画。
雨丝被东风吹来,斜斜地打在油纸伞面。周怀澈不动声色地将伞向山黛那边倾了一些,自己的一侧肩头却被细雨染湿。山黛侧头,见他一侧鬓发已经被飘进的细雨打成一绺一绺,又沿着发丝淌过肩头。她假装心疼地替他掸去肩上水珠,揽着他清瘦的腰将他又往伞下拉了一些。
仪仗队缓缓走过,无数双军靴整齐划一,走向皇陵中,祠堂前的大鼓,静静立定。皇上与皇后已跪坐在祠堂内,似乎在等着什么。
“夫君莫要再染了寒。”山黛嘱咐道,又要替他披上一件蓑衣。
“无妨。”周怀澈伸手轻轻拦住她动作,快步就这么踏进了绵绵雨幕。
他玄色的礼服与白山黑水几乎要融为一体,走进画中。两侧仪仗队皆退后一步,迎他缓缓走入祠堂前。他双手执起系着红缨的鼓槌,鬓发已全然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双颊,长袖在风雨中扬起,随着那抹殷弘飞舞。
鼓槌敲击上巨鼓,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一叩首。”他嗓音沉静,声音却送得极远,众人纷纷放下伞,跪在了绵绵细雨中。
“二叩首。”额头贴向湿凉的地面,山黛与他一样淋着这场雨,在清明跪与她无关的人。
“再叩首,礼成。”
山黛被芷也扶起,众人裤上裙上皆湿了一片。
她眯眼望向远处的周怀澈,他全身显然已经湿透,缓步走进了祠堂,与皇上皇后一道敬上了三柱香。
做过了仪式,雨不合时宜地还在下,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众人成群结队地散去,急着赶回家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裳。水雾弥散,偶有隆隆雷声,山黛在人群中踮起脚寻找,却没有看见周怀澈。
“他人呢?“山黛急道。
芷也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老样子。去见先皇后了。“
“谁?”
“您不知道吗?殿下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芷也背着人,给她讲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十余年前的冬天。
过完年没多久,张灯结彩的装饰还未完全撤下,这年的冬天难得的冷,山河上冻,只有各位主子的宫中暖意融融。
“娘,我想去摘一支梅花回来。”周怀澈吵着,已经被厚厚薄薄的衣服裹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皇后往他的手中又塞了个用锦缎抱起的小手炉,这才将他交给了兰兮姑姑:“早去早回,不要贪玩染了风寒。”
周怀澈没心思听她唠叨,提了花篮和手炉便向着花园跑去。红梅点点,点缀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煞是动人。
他到底还是没听妈妈的话,和小厮在雪地里堆了半天的雪人,待到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沉,夜色覆盖上天际。
吵嚷声,尖叫声,脚步声充斥着他的五官,花篮啪一声掉在地上,几枝红梅滚落一地。厢房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裹挟着热浪,倾吞掉了他的童年。
他发疯似的奔向宫门边应急的水缸,却发现常燃的篝火不知何时灭了,一缸缸水尽数冻成了坚冰,砸也砸不动。宫人从别处一桶桶运来了救火的水,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和神话故事不一样,没有奇迹的发生,在厢房的宫人包括皇后全部惨死。现皇后册封后,长大为少年的周怀澈重拾起此案的调查,整理笔录,走访宫人,得到了当年已被处决的看守篝火的宫人信息,与被烧毁得只剩铜锁,却被证明从外部挂在了厢房外的门闩,桩桩件件都指向了现皇后,却又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他按捺不住少年心气,直接向父皇谏言,却因妄言被罚了三十廷仗。那日也下着大雨,他在雨中顶着浑身伤痕跪了一夜,只求父亲重审当年旧案。
他又失败了。自那天之后他性情大变,避世不争,身子也一天天弱了下去。
“不过殿下每年清明都要去陪先皇后一会,旁人拉也拉不走,也不让他人靠近。”芷也悄声道。
不幸的童年会扭曲人的一生,不愧如此。山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但雨下得这么大,他的身子受得住吗?”
芷也烦躁地叹了口气:“当然撑不住,若是遇雨他定要大病一场。但旁人根本拦不住,我们这些下人又能做什么?上一个献殷勤的小厮曾拦过他,殿下罕见地动了怒,将他逐出王府……”
山黛忽然想到了什么,暗道不妙。
太子定的刺杀时机在不久后的皇帝生辰,若是他因病缺席,岂不是浪费一次杀他的机会?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病也病不死,下一次时机,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她将蓑衣披在芷也身上,只拿走一柄油纸伞:“我去寻他。”
她向着雨中明灭的皇陵深处奔去,步步溅起水花,打湿鞋袜,而她没空顾及这些。
约莫两柱香工夫,她终于寻到了周怀澈。
他的玄色衣衫与青碑混在一起,又弯着脊背跪在碑前,仿佛与其融为了一体。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流淌,而他闭着双眼,没有什么表情。
一柄伞递到他头顶,他不睁眼,只慢慢开口:“离我远点。”
见山黛不为所动,他扶着墓碑站起身,似要指责,刚开口却因湿寒牵动了肺中隐疾,一手支着石碑不断咳喘起来。
“咳……咳咳……”
他的身躯似一面破旗在风中摇晃,摇摇欲坠,胸前溅上鲜血,又迅速被倾盆的雨稀释。山黛忙伸手拉上他胳膊,支撑起他一半身体,伞面剧烈地在风雨中摇晃,她却尽力用伞护住周怀澈。
忽地,周怀澈身子一软,斜斜就要向地面倒去。山黛一把揽住他腰将他捞了起来,人却软软地挂在她臂上,似乎失去了意识。
裙上一热,山黛一瞧,竟是一口鲜血呕在了她身上。周怀澈竟不是咯血,而是直接吐起血来。
山黛倒吸一口凉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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