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腕间新伤刺痛，小七慌忙抬手以袖掩面，本能地往后退想躲回阴暗处，却被一根弯钩状的木柴缠住腰间束带，带回了粉红色的霞光里。
“躲什么？”朱焰的声音裹着烟火气贴上来，温柔地拨开小七高抬的手臂，他只觉浑身酥软，毫无反抗的力气。当温热的指腹捏住他下颌时，小七已经放弃了抵抗，绝望地闭上眼睛。想象着脸上那些丑陋的血鳞，此刻定泛着妖异的红光。
“怪不得脾气这么大，原来，是条小火龙。”朱焰低下头，嘴角擒着笑望着面具后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的左侧颧骨到下颌处密布着血红色的细腻龙鳞，那颜色同他本体的眸色一样艳丽。原本俊美的脸庞因为这些鳞片显得有几分邪谲，死尸般的灰白色皮肤近乎透明，其下遍布青紫色的经络，如冰河裂纹一般。
小七猛地睁眼，撞进对方幽深的瞳孔：“你......不觉得丑么？”
“七郎这样子倒让我想起，波斯国的遮面舞姬，脸上也带着这红鳞般的宝石薄片遮面，随舞姿轻摆，煞是好看。”朱焰的指尖沿着他的眉骨描摹，抚平他眉间忧思，“若是再舞一曲，便更像了。”
小七听他将自己比作花楼歌姬，羞愤难当，咬牙说道：“你还见过波斯的舞姬？果然是浪荡子！”
“没见过，没见过，听说的。听说红宝遮面，眼含春水，应该——”朱焰捏着他下巴又将脸抬起了一些，二人的眼底里都倒映着对方，“就是长七郎这模样”
小七被他逗弄一番，紧绷的肌肉渐渐松缓，声音低沉：“你......真的不怕？”
“怕？怕你吃了我？”朱焰的眉尾上挑，语调轻扬带了几分邪气，“我骨头硬，不好啃，不然小娘子试试？”说着，就把腕骨送到他嘴边，贴上他惨白的唇珠。
小七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腕还受着伤，不觉低头看过去，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像盘踞在皮肤上的小蛇，血已经凝干，似是它吐出的鲜红信子，看上去十分骇人。
朱焰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中满是怜爱，从怀中掏出下午用过的那只特制药膏，一边给他抹药，一边阴恻恻地扭头瞪了一眼那鬼童。
趴在地上舔舐着溢出白粥的鬼童，正吃得欢，突然感觉后颈发凉，天地间犹如雷霆之声响起：再伤他一分，就把你送去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鬼童恍然抬头，望着正在专心给小七上药的朱焰，不由得打起了寒颤，悄悄地退出了灶房，一溜烟躲去了门口的廊檐下离他们远远的。
“别动，刚上了药，想留疤么？”朱焰端来刚刚小七护住的那碗白粥，已经没有了热气，放在嘴边试了试温度，“嗯，现在吃刚好，来，我喂你。”
“我只是伤了一只手，又不是双臂都残废了。”胡小七的龙鳞愈发红艳。
“你那只手还得留着斩奸除恶，保护我呢！可不能再有闪失！“朱焰说着，已经将木勺抵在他唇边，”快，张嘴，尝尝味道还可以么？”
小七只好张嘴将木勺含了进去，忽然想起刚刚他试温度时，就将这勺子贴上过唇瓣，耳根霎时烧得通红，热意直蔓至颈间。
朱焰俯身凑近，指尖轻捻他滚烫的耳垂，故意打趣道：“怎么？烫到了？怎么耳朵这么红？”
小七用那只好手拨开他的手臂，抢过了粥碗，头深深埋进碗沿，想逃避自己的窘迫：“没有，我还是自己来吧，你拿着我不方便。”
朱焰倒也不强求，支着头看他吃得很香，眼神瞟见角落里还有酱菜缸，便起身道：“今天时间紧，来不及做菜了。给你盛碟小菜拌在粥里吧，还不知道前一户人家腌的是哪种......”
话音未落，只听得扑通一声，回头望去，原来是那长凳原本是二人各坐一边。朱焰突然起身，小七光顾着胡思乱想，一个没注意就从长凳一边摔了下去，白粥扣了一身。
本来就心中羞愧难当的小七，在他面前又现了这狼狈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懊悔自己一个暗卫，就不应该出来见光！
他嘴角那□□看得朱焰有些失神，恍然如穿梭几百年前，花楼里那勾魂的魁首，从楼下跳完了胡旋舞衣服都不换就跑回房间搂着自己陷入香软。
小七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掐了净身诀正待念咒，又被朱焰打断，手指被包在他手掌中：“你们这咒法也要损心神的吧？这种小事，洗个澡就好了，没必要耗心力，我去给你倒热水。你...你再喝一碗，别浪费，我那很快就好。”
那身影都已经走出了门，又退了两步，嘱咐道：“这可是我特意给你做的，别浪费啊！”
手腕上的药开始起效，如冰川水流过灼痛的伤口，而同时心底也仿佛流过一股热泉，抚慰着内心留着多年的伤疤。
“你出去吧，我要脱衣服了。”小七乖乖地把剩下的粥全都喝完后，来到房后的浴室，一只宽大的木桶氤氲着热气，水上还漂着几片海棠花瓣，和一只放着酒壶的木盘。
“你的手不方便，要不我......”
“不用！”朱焰话没说完就被小七打断：“小七无福，受不起主子伺候，还是不劳烦了。”
“那...我在屏风后陪你说说话总可以吧？要不你自己洗澡多无聊，我一个人呆着也无趣。”朱焰走到屏风后，并不等他回答，便抻了张椅子坐下，“洗的时候当心伤口别碰到水。”
见他已经转身出去，小七开始将软甲褪去，水声淅沥间，小七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还是想问我这脸是怎么回事吧？”
“你若愿意说，我自然也愿意听；你若不愿说，我......”
“是龙胆。”小七特意选了背对屏风的方向浸入水里。许是太久没有用这种方法清理过尘垢，全身被温热包裹的一刹那，抿起的唇缝竟不自觉地漏出一声低吟，缓神片刻，才道出了自己脸上这红鳞由来：
那时我还是玄门杀手，有一次出完任务刚打算离开，就听见铁链发出拖拽声。
那富商妻妾众多，着实让我费了些功夫，离开时前院的惨叫都已经消散，那声音便听得更加真切，是从地窖传出来的一只幼兽断断续续的呜咽。
我踢开暗门时，浓重的苦参味混着龙血特有的腥甜，扑面而来，倒与我服用的解毒丹药气味相似。
玄铁笼中蜷缩着一团赤影，月光从气窗漏进来，正照在它折断的龙角上。那些本该流光溢彩的鳞片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肉，倒像是被人用特制的药水反复灼烧过。
那是一条幼龙，呜咽的声音却像七八岁的孩童，尾音还带着哭腔，一个劲想挣脱身上的枷锁。我这才注意到它脖颈处扣着个鎏金项圈，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将其牢牢困住。
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我蹲下来与它平视，它的金瞳已经满是血污，根本看不见我，只是一味地冲撞和低哑地嘶吼，铁链撞得石壁砰砰作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龙，围着它看了好久，忽然想起听同门说起过，龙全身都是宝贝，龙角磨碎入药，保筋骨强健，刀枪不入；龙涎可以解毒，吃下龙胆更是可以百毒不侵。
它好像能感觉到我的杀意，金瞳里竟然出现了与方才那富商临死前一模一样的眼神。他也是这般哀求，说愿意献出全部家财，只要我饶他一命。
我若是放过他，死的就会是我自己了。我可不想死，更不想为了这种人去死。
玄铁笼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我单手掐住小龙后颈时，它的眼泪化成了冰晶砸在我手背上。匕首破开鳞片的触感与划开人喉管并无不同，只是龙血滚烫，将刀刃都灼出青烟。
"疼......好疼......"它的尾巴无力地拍打着石壁，双眸渐渐蒙上灰翳。颈间的咒环射出了金光，那畜生竟然开始口吐人言，“别......别杀我......求......”
“不管是人是兽，求饶时都是这几句么？”我趁它还活着，生生将那颗泛着血光的龙胆刨出，囫囵吞下。喉间翻涌的灼烧感一路烧到心口，比平日里吃的解毒药还要烈上三分。
从那之后，我虽然确实不会再受毒气毒针影响，可我也遭了报应，脸上开始长出跟它身上一样的红色鳞片。开始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片，后来密密麻麻，越来越多。听闻暗渊内有很多高强的法师，我为了压制龙胆之毒，开始拼死往上爬，终于进了卫部。
我刚进入暗渊，就被尊上选中，不仅赏了我丹药，抑制住了龙胆的烈性，还将我带在身边，不许他们给我安排任务，每日在暗渊修炼，不见天日过了这些年。直到......
“直到，我出现？”
“嗯。”
“那你的青狐面具，也是你们尊上给你的？”
“是，尊上对我很好，亲自教我这一身本事。可唯独嫌弃我这张脸，特意命人打了这副面具给我，戴着它多年，我......”小七捧起一汪水，看着自己的倒影，声音越来越小，“我都快忘了面具下是这副样子了。”
听他一席话，朱焰对于这藏在暗渊深处的玄影卫尊主更添了好奇。按照冥府下面那几个人的说法，除了四大长老，寻常暗卫终其一生都难见那人一面，如何小七才刚进暗渊，就被那人选中，还带在身边悉心照顾。
“难不成是小七在人间留的孽缘？”朱焰想到这世间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对小七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就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现在就打去暗渊，将那老鼠洞掀个底朝天。
“我洗好了......”
氤氲水雾从屏风后漫出来，小七赤足踩过满地月光，里衣领口松垮垮露出半截锁骨。浸透的丝绸贴着腰线往下淌水。这绸衣是买被衾时送的，本来布料就不厚实，此刻月光一照，竟透出底下若隐若现的腰窝。
少年音色沾了水汽，勾动人心弦，朱焰盯着他捏紧衣襟的指节，拿来搭在肩头的布巾：“起风了，把头发擦干再出去。”
仍带着醋意的朱焰不由分说就将少年拉到身前，湿漉漉的发尾在他素白寝衣上晕开大片水痕，若隐若现的龙鳞纹路像一株莬丝花绽在惨白的肌肤上。
朱焰的指尖隔着布料陷入发根，顺着脊骨一寸寸碾下来，小七后颈微不可察地战栗。水珠顺着他凸起的喉结滑进衣领，没入寝衣的阴影，感觉身后的手掌突然加重了揉搓的力道。
小七的指甲抠住梨花木凳边缘，身后人垂落的发丝扫过自己锁骨，恰好贴在他心口，一阵心痒，不觉缩起了肩胛。
“别动。”
铜漏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发间穿梭的布料摩擦声，混着两人错落的呼吸。在潮湿空气裹挟的窒息感中，小七多年来如弓弦般绷紧的防戒本能正寸寸溃散。
“我看过了，这房子梁不结实，须得重新修缮。今夜——”声音贴着耳骨，明明是缱绻低喃，却震得人心神荡漾，“与我同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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